霍仲抹了把眼泪,正色道:“你们可不知道,我先是骑马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那青州山下啊,又在那山上走啊走爬啊爬,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庙,里面却没有得道高僧,你们猜,我是怎么找到他的!哎!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
“说重点!”
众人齐声道。
“开元。”霍仲脱口而出。
在场的三人都愣了一霎。
通常取字是从命盘上算这人的不足来补足,比如缺水补水缺火添柴,要么便是为文雅诗情之意与名的意义相对,比如若名叫枫晚,字就可取霜月,取“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文意。或有人以钟爱的事物为字。
可这“开元”二字却太奇怪了。
上不通名,下不称情。
正在大家匪夷所思之时,霍仲看出三人的愣怔,解释道:“大师说,这是他的运道。我也不知是何意思,但大师说的一定没错!”
“运道?什么运道用得起这两个字?”晏醴不解。
“我的命不由它说了算。”字句轻轻却如钟,掷地有声,“我自字便可。”
“你你你……你怎能……逆子!不可!”霍仲叉起腰,手指霍斟脑门,“大师最是通命理,命理不可改!”
张婶上前来道:“小斟呐,你就听你爹这一回,加冠取字都是大事,关系一生啊!不能儿戏,听到没?”
“我命由我不由天。”霍斟直直望向霍仲。
“你还不懂……”霍仲垂下头,几条褶皱爬上额头,“我知你不信命,那是因为你还没经历过……”
一语未尽,被霍斟打断:“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缓缓靠近霍仲。
一步,“命运?”
两步,“天意?”
“当年娘不治而死的时候你也是用这种论调当做借口吗?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张婶上前拽住他的一只袖,被他一把甩开。
霍仲口张了又张,似乎欲言又止,终究缄默。他微微摇头,眉间染上一抹积年的沉郁,泛黄打褶。
“你一直说你有多爱她,可为什么,竟舍得让她赴死!”霍斟攥紧了拳,用力过猛而打着颤。
“我打听过,当年娘亲生产之时,只有一个稳婆在旁,没有一个大夫!到底是因为没钱请大夫才致使娘难产而亡,还是……什么别的?”他一步一步逼向霍仲,“说话!”
多年积郁终于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或许,根本就不是因难产而死,而是有别的原因。更或许,根本没死……”
话音未落,霍仲终于爆发:“胡说!你娘,你娘……已经死了!”
乍然,一个小身影钻到他二人中间,面向着霍斟,她仰面望着他因愤怒和隐忍而涨红的颊。
她张开手臂:“阿哥!他是霍伯伯啊。今日你的喜日,他做了一桌子的菜,提前好几天就买来了彩纸学着剪窗花,你看他的手!已经伤的不忍目睹了。你……冷静点。”
张婶在旁劝和:“是啊是啊,那满满一桌子菜真的都是你爹亲手做的。这,这……大喜的日子怎的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了……”声音渐弱。
霍斟后退一步,轻叹。
“罢了,你从来不屑跟我说这些。”
“蒲见。”霍斟在一片沉寂中缓缓开口,“字,蒲见。”
“这字好啊!漫天的蒲公英自在飞翔,随风而起,随风而逝,好不自在!”晏醴拍手道好。
“罢了,随你,都随你。”霍仲无力靠在身后井边。
张婶从中劝和,拍拍霍仲的肩:“孩子高兴才是要紧的,你也别在这日子跟他计较,毕竟今日是他母亲……”
霍斟在众人目光中,走向祭台,燃香三炷,小心捋去香头火星,似在爱抚。
他拜跪:“今日是母亲祭日,祭日贴彩纸,享飨食,已是大不孝。”他看向霍仲,黑亮的瞳孔倒映着举至头顶一束香火。
望着那尊牌位,他道:“但,这是儿二十年来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娘别怪儿。今日儿加冠,愿母亲俯允我自字,我霍斟此生不求开元扬名,功振天下,只求推窗见春景,见众生。”
霍仲蹙眉,望着那尊牌位,热泪在眼底打转,他偷偷抹一把。
他道:“罢了,日后,你也要担起自己的人生了。”
春日正当时,蒲公英漫飞,身穿冠服的少年从牌位前站起身,瞧见袖口落一朵蒲公英。
“我会担起我该担的所有。”
加冠礼毕,晏醴把张婶拉到一旁。
“您知不知道方才霍斟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张婶叹口气:“唉,这……”
晏醴扯一扯张婶袖口,掏出块银子塞进去。
张婶面色犹疑:“这不好说啊……”
“我也是看他们父子矛盾深重,想从中调和调和。总得知道了病根才能对症下药,您说是不是?”晏醴又塞进一块银子。
张婶晃了晃衣袖,掂了掂重量,不情愿般点点头:“好吧好吧。”
“小斟两岁那年发了高热,没有一家医馆能治,发热整整三日,他幼时身体并不好,眼看就要不行了。只有一家高官的家医能治,可那时候霍大哥哪有钱呐!没钱没势,只能等死。”
“然后呢?”晏醴蹙眉。
“听说……听说是小斟他娘拿自己换了药钱。从此我们这些街坊确实再没见过她。”
张婶拍拍她的肩,道:“不怪小斟对这事这么大反应,当时,是霍大哥执意不肯问别人借钱,连我们这些街坊都瞒得死死的。逼得孩子他娘不得不……”
“你也好好劝劝他们爷俩,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再为这些陈年旧事伤了感情。”
……
后面的话晏醴都没听见,已然沉溺于这桩模棱两可的官司。
她溜溜哒哒来到稻田。
稻田边,夕阳下,少年独身而坐。
晏醴来到他身边,抱膝坐下来。
“阿哥,有心事吗?”
霍斟撇过头。
“我有心事。”晏醴说着,“我有些想娘亲了,阿哥也想娘亲了吗?”
他终于转过头,望着她,夕阳将她脸上映得五彩斑斓。
晏醴望着夕阳,继续道:“我的娘亲,与别人都不同,她时而像个孩子,时而像个疯子。所以,时而她照顾我,时而我照顾她,我们俩这样一起长大。”
“你恨她吗?”少年淡淡开口。
晏醴点点头,顿一顿,她摇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有一点恨,但是爱更多。我爱她。”
“爱?”晚风吹动稻田,他道,“我恨她,可她走了,连恨都找不到名状。”
晏醴敛眸不语,一滴泪划过脸颊。
“你说她还活着吗?”霍斟问,“若她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哪怕看我一眼。若她死了,那……”
“你并不是真的恨她,你爱她。”晏醴道,“爱的对面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夕阳下,少年的眼眶泛起红晕,水雾氤氲,模糊了景象。
“不……不……,我恨她!”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温热的怀抱扑进他心口。
“如果恨能让你轻松一些,那就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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