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晏醴一直心绪不平,在石子地上跌了一跤,差点打翻背篓中的酒瓶。
‘他们说什么?晏家豢养的那支私兵叫金陵军,如今归于京畿大营。京畿大营…霍斟不就在京畿大营的前锋营做副尉?那他肯定知道金陵军归降的始末!金陵军中人是仅剩的与晏家一事有关的人了,我必须找到知情人。’晏醴有了方向,几乎跳起脚来。
夜深了,院中小木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饭菜,眉眼稚嫩的少女正趴在桌角浅酣。
晏醴一回来就帮张婶的田地浇水拔草,根本不给张婶张口拒绝的机会,她是料定了张婶总不好白白受她的恩惠,拉不下脸皮拒绝帮她做几盘菜这种小事。
正如她所料,张婶无奈妥协,临走了对着她家院子叹口气:“这一屋子糙男人小姑娘的,也不知道怎么过活的!”
晏醴从日落时分就坐在小板凳上等,等到日落西山,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田里实在太累了,便倒头睡着了。
待到睁眼时,就见一双眼睛正盯着她,差点吓得她魂飞魄散。那眼睛,极熟悉的,明媚英朗,眼尾上挑出一个弯弯的弧度,若是单看这双眼,定能媚得勾人心魄。
霍斟见她醒了,略过目光端详桌上的酒菜。
霍仲的声音响起:“阿醴啊,这是你准备的一桌佳肴啊?诶,还有酒!我就知道,还是有个女儿好!女儿最是贴心,比你这个混小子强太多。”他说着指了指霍斟嘴角含笑。
霍斟先他一步到家,他方才一进大门便看见霍斟正弯下身子用手撑桌瞧着阿醴,那姿势,从他的角度看极像是脸对脸压在阿醴身上,他心想:这小子,不会是…对这小女娃生了什么心思?好啊,霍斟,倒是长出息了。
霍仲看见阿醴醒了,眼看着这凝固的气氛,这才出言替他二人解围。
“霍伯伯,我可不敢居功,菜是我拜托张婶做的。”晏醴装作无事发生,软绵绵的口吻极让人怜爱,“伯伯和阿哥多日辛苦,定疲累了,快坐下来尝尝吧。”
霍仲和霍斟回房脱了甲胄就坐在桌前,三人围坐一桌,晏醴点上了两支蜡烛为黯淡的月光增色。
霍仲已开始动筷,还不住地点评起来:“这一看就是张婶的手艺哈!”霍斟拿起筷子却并不急着夹菜,他一脸匪疑,瞥了眼对面的晏醴。
‘这小女娃今日怎这么好心?无事献殷勤。’
霍斟在霍仲正夹起一筷子荠菜时,拦住他即将往嘴里送的筷子。霍仲不解地看向儿子。
晏醴知道,他在疑心她。
顿了顿,她凝望着霍斟轻蹙的眉头,淡淡的夹起一筷子荠菜放入口中,将每样菜一一试了个遍,塞的腮帮子鼓鼓的。
小小的少女在灯火摇曳下衬得双颊粉嫩,她满目盈水,眉眼轻淡盯着霍斟。那些泪水在眼底汇聚成晶莹的一团,却倔强地悬在眼睑上,不发一语。
霍仲从霍斟手中夺过自己的筷子扒着饭吃了一大口,还不等咽下去模糊的发音对晏醴道:“阿醴别哭别哭,我都吃了都吃了!”他一边观察着晏醴的反应一边狠狠拍了霍斟的后背一下,那力道直让霍斟一个壮年人都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
霍斟稳住身体,向碗中倒满酒:“霍斟赔罪了。”说完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可对面含泪的少女并不领情,离席径自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对霍仲欠了欠身。
霍仲看着晏醴的背影又一巴掌拍在霍斟后背,“你看看,好好的团圆饭,被你……”他没说下去,“还不快去哄哄阿醴?”
霍斟踌躇片刻,随着晏醴的背影起身离席。
霍仲扶额叹息。他这儿子到底哪里像他?想当初,他追孩他娘的时候哄得他娘那叫一个心花烂漫、非他不嫁呐!你看看,你看看他这儿子,从小就是个榆木疙瘩,一心只知道练武和打仗。本以为是对小阿醴动了心,没想到,还是个铁木头,万年都开不了花的。他这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呀?愁死人了真是。
‘爹也就只能帮你到这了,你倒是抓住机会呀!’霍仲早在心里将霍斟揍了一顿。
晏醴离桌时提了坛酒,正往房间去,却被背后人提溜着衣领就飞了起来。她知道习武之人都是有轻功的,从前爹爹也抱着晏醴飞上过树杈,她被这般狼狈的提溜着飞还是头一次,活像只半死不活的兔子,没了扑腾的力气。
霍斟泄了力,晏醴被拽着领子噗通放下,腿脚一软摔在瓦顶,转头一看霍斟已经自顾自悠闲地坐下了。她也顺势盘腿坐下,心想着:“哼,谁会怕似的?”
她闷闷不乐地转过脸去,拔起酒塞就豪饮了大半瓶,不料还没尽兴就被身旁人一把夺过。霍斟未触瓶口,将瓶中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终了,他用衣袖抹去嘴边酒点道:“这酒该我喝,给你赔罪。”
晏醴这才转过身,盯着霍斟的眼睛,似是想从其中察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原来,阿哥如此防备我。这些日子,我还以为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是我,是我不该……”
霍斟始终望着远处的城楼街市,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话家常:“你到底是谁?”
晏醴冷笑,娓娓道来:“我给阿哥讲个故事吧。很久之前,早在炎黄一统天下前,混沌仍残留世间,在北境边陲,有个小部落,叫哈克部,他们的首领四处征战,杀妖人,斩混沌,为他的部族寻得一方净土。有天,他在荒野中捡了一个女人,哈克怜惜她孤苦无依,即便她浑身脏臭不堪,哈克王仍将她带回了营帐,为她抚伤驱邪。谁知?这个女人竟是只狼幻化而成。这只狼,在夜深人静时,咬断了哈克王的脖子。”
晏醴见霍斟神色不动,继续道。
“阿哥是怕你捡回来的也是只狼?”
霍斟仍然目视远方,不发一语。
“可我不是狼,也做不成咬断恩人脖子的白眼狼。我顶不过就是一只小狗,激怒我时便冲你呲呲牙,给我怜爱时就会对你摇尾巴。日久见人心,我对你怎样,你不会看不见。”
晏醴轻扯他的衣袖,迎着月光笑起来。
这话里有几成真几成假霍斟不清楚,但他一定不会信。
他还没有忘记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是怎样把碎铁片插进驿卒的肺腑,这样一个决绝果断的聪明丫头怎么会只是一条摇尾巴的小狗?
这只小狼会咬断哈克王的脖子吗?
“想留下来可以,你要告诉我你的全部。无论你的身世怎样,只要你没有杀人放火罪大恶极,我不会送你去官府。”霍斟终于看向晏醴的眼睛,冰冷的,要穿透人心似的,“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晏醴愣住片刻,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该不该开口,或者是,要怎样开口。
她望着眼下的万家灯火 ,缓缓道来,好像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姓晏,单字醴。前禁军统领镇国大将军晏思源之女,也是废后晏氏的侄女。剩下的你该都知道了。”晏醴手指紧扣腰间短刃。
“抄家之时,我爹爹将我和我娘藏在密道里,可阿娘在爹爹身死之际冲了出去,将我摁在密道里,所以,我活下来了。我在密道中过了不知几日,后来我渐渐没了知觉,一觉醒来就身处在流放队伍。流放队伍中除了我还有几个晏府的丫鬟,而晏氏族人只剩我一人了。”
霍斟陡然一惊。她竟然是晏家人!
是那个传闻已久的极受宠爱的晏家独女,传闻她极受废后宠爱,可在宫中自由行走,若不是晏将军担心晏家权势瞩目,她本应该是御赐的郡主了。
霍斟压下心头惊诧,继续问:“处置晏氏的旨意在军中也有流传,不是说不杀妇孺,只是流放?怎么会只有这几人活下来?”
晏醴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苦笑:“旨意不过一道锦帛罢,底下人如何办事那远在九层台的君王又如何知晓?那些畜生不如的官兵在我家凌虐妇孺后再杀掉防止逃走告密。我最贴心的丫头苏息也被他们凌虐至死……”
她语中的恨意掩藏不住,字字句句针扎在胸膛。
霍斟的唇角眉梢都柔和下来,抬起手来将要抚上她的眼角,奈何这个动作被晏醴的话打断。
少女侧身面对着霍斟,“方才在桌上,阿哥怎么不叫我阿醴?”泪痕在她的脸上乱窜,深一道浅一道,重重叠叠,小姑娘顶着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孔抬眸望向他。“阿哥该打消疑虑了吧。我只想留下来,做阿哥和伯伯的阿醴,好不好?”女孩眼神戚戚婉婉,几乎是卑微到尘埃里的恳求。
霍斟没法不答应。晏家覆灭不是她的过错,她什么恶事都没做,却担了一身的伤。一个娇养多年的小女娃如今低到泥土中只求在他身边做个寻常姑娘。
晏醴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心满意足的笑。这个笑是绝对真诚的,她此刻真的开心,也安心。
“那明日我去为阿哥和伯伯送羹汤好不好?我会跟张婶好好学,不会再叫你们吐出来了。真的。”晏醴抹一把泪道。
霍斟还来不及开口,就见小女娃摇着他的手央求他带她下去。待一落地,晏醴就不见了踪影。
‘完了’,霍斟此刻心如死灰,他真不想喝劳什子羹汤啊,何况是她做的。
晏醴走后,霍斟立在原地许久,细细品味着她的话,目光渐渐黯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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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只小狼会咬断哈克王的脖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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