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毫再想拦着,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有懊悔面上不敢表露出来,恭恭敬敬地跟在玉辇旁同去御花园,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可能这真的是命。
荀嫔出身容貌样样出众,但三选一也成不了皇后。
她百般张罗想和皇上见一面,到头来旁人睡一觉就白捡了个大便宜。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自己也不算对不起这位主子。
柳承炎很少留意陈毫身边的小太监,隐约记得这个木头是陈毫带的小徒弟,随意一问,得知他是四五岁家里吃不起饭,索性送进宫里混个差事,阉了也比饿死强。
“那你父母现在可吃得饱了?”
木头说话时有些憨态,摇一摇头。
“我入宫第三年饿死了,发大洪水,种的庄稼全没了。”
陈毫真想削这木头脑袋一巴掌。
在皇上面前提这些晦气事干什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柳承炎反而坐直许多。
他哪怕被困在藩王府里,也始终衣食无忧。
活生生饿死这件事,一直不真实。
木头这样被设法送进宫里避难躲灾的宫女太监,真实数目恐怕令人心惊。
他一听到这些,就想起被败坏到空空荡荡的国库,还有那扇五千两的窗户。
一个木匠在京郊的奢靡花园,能救济数千人喝一碗哪怕掺着砂子的糙米粥,能救活多少婴儿的命。
闭着眼享乐容易,扛起整个国家的兴衰该有多难?
陈毫察觉出来什么,忙扬起笑道:“陛下,太液池到了,您看这岸边的花全开了,还有好些蜻蜓蝴蝶呢!”
少年回过神,下了轿辇往远处一瞥,果真看见烟波缥缈的湖中央停着一叶小舟。
“那是金嫔?”
木头老实道:“是,她没用宫里的画舫,而是管打捞水草的老公公借了艘渔船,时不时去湖上晒太阳吹风。”
“你怎么给她送的茶礼?”
小太监露出窘迫的老实神情:“奴送去储秀宫了,没来太液池。”
“奴这就去叫公公划船过去叫她?”
“不必了,”柳承炎一扬袖子,转身往湖畔深处行去:“朕自己转转。”
一来到旷野,心神都与春风撞了满怀。
他喜欢开阔疏朗的外界,平日在宫殿里呆太久,真放松下来走入云杉林的小径里,有说不出的快意。
仆从识趣地远远跟在后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柳承炎一面散着步,一面召来太液池的宫人,问有关这金嫔的事。
老嬷嬷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这几年御花园日益颓唐,只是偶尔有妃子过来,太液池过于僻静,平日也不会有贵客来。
但金嫔入宫两个月之后,先是去各宫各殿里同所有人碰了个脸熟,一问宫里嬷嬷闲来无事可以来这里,先是没事去御花园里喂松鼠雉鸡吃松子,后来御花园玩倦了,见初春里湖冰未化,便特意换了厚毡靴子去冰上散步,还凿了小洞试着钓鱼。
柳承炎听到这,眉头一扬。
“钓着了没?”
老嬷嬷忍笑道:“溅了一脸水,放跑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嫔娘娘待我们……极好。”老嬷嬷放低声音道:“老奴手上的冻疮被她瞧见了,转日她就央太医开了药膏给我,果真有效。”
“哪怕是御花园里扫落叶的小太监,她见他面黄肌瘦,也会贴心地嘱咐宫婢多带些馒头糕点接济。”
柳承炎本来只打算来这转一圈就走,听到这里才起了兴趣。
“朕还真想见见她。”
老嬷嬷盼着金嫔能有好报,忙不迭道:“她平日这个时辰醒了,兴许已经在往回划船了?”
“船上就她一个人?不怕摔进湖里?”
“听说自幼在湘江边长大,水性很好。”
言语之际,有个小宫女慌慌张张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倒。
“奴婢不知圣驾来临,替娘娘告罪一声!”
柳承炎笑道:“她睡醒了没有?”
“已经快划回来了,马上!”
“走。”
此刻正是申时一刻,午后的热意消散大片,又并未接近暮时,晴空万里湛蓝如画,远处还有水鸟张开双翼飘然飞过。
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原本优哉游哉地划着船,略近些瞧见岸上全是人,终于慌了神。
怎么这么多人,出什么事了?!
她正迟疑着,小宫女摇光高高举起手用力挥动,就差大喊快过来。
再加快速度猛划几下,岸边的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竟有成群的宫女太监簇拥着一抹明黄身影,那还能是谁?!
少女这会儿生怕是皇上要捉了她问罪,划到岸边时苦着脸欲哭无泪,却瞧见那明黄色的影子向她走了过来,越来越近。
完蛋了,要被拉去午门砍头了。
娘啊,你记得给闺女我烧点话本!
她一手抓着船沿紧张到手心冒汗,再一抬头刚好瞧见少年的脸庞。
眉如深墨,眸如寒星,哪怕仅是含着一缕笑意,也俊朗到让人失神。
她本来想好了讨饶的词,真看见他时呆了一刻,反而说不出话了。
柳承炎心情很好:“睡得如何?”
“做……做了好几个梦,”金嫔打了个喷嚏,一掩袖船桨掉进水里,更有些狼狈:“陛下见笑了。”
他们本已履了婚约,只差洞房花烛一回。
但这次初见来得太突然,完全在两人意料之外。
“来。”他俯身伸手,用力一带把她拉上岸:“当心脚下。”
金嫔上岸了脑子才转过来,一撩裙子就要跪,旁边摇光很配合得噗通跪下来。
“行了,起来。”柳承炎把人二度拎起来,示意宫女帮她拍裙侧的灰土:“也不看这里都是泥泞,冒失。”
“你叫什么名字?”
“金盈欢,”少女反应过来什么,伸手一捂头,惶然道:“谢陛下宽宏。”
她不捂还好,一遮柳承炎才反应过来,她梳的是未出嫁的发式。
那样确实轻简方便,少了妇人的沉稳庄重,显得很俏丽。
他和她一样生在水乡,一人在湘一人在楚,连口音都很像。
此刻本可以再问些什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金嫔冷不丁被吓一跳,这会儿还跟惊呆的小麻雀似得,未必机灵。
柳承炎哭笑不得。
这儿本是他的后苑,他也原本是为了政事才预先过来一趟,哪想到自己反而像个不速之客,扰了她的春日。
金盈欢自知今天能保住脑袋是运气好,怂怂地立在一边也不敢多吭声,两个人就这么僵着。
还是小皇帝先打破了沉默。
“饿了吗?”
她很没出息地点点头。
“饿了。”
估计是饿醒的。
柳承炎又问:“想吃点什么?”
金盈欢本来让宫里小厨房做了核桃豆包,舍不得这会儿分给他吃,想了想小声道:“……都行。”
柳承炎一瞧她在看湖,心里了然。
“你想吃太液湖的鱼?”
金盈欢快速摆手:“嫔妾不敢惦记御鱼。”
“御什么鱼。”皇帝转身往亭子里走,随意道:“陈毫,叫他们打一尾好鱼,按着湘楚的做法端上来。”
紫荔亭里早有宫人扫洒拭净石桌绣凳,还临时捧了数盆碧桃山茶点缀旁侧。
御膳房预先备好了果盘点心,此刻茶捧上来热度都把握的刚刚好。
他们一左一右坐在亭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乡,像是十几岁的普通男女。
皇袍玉钗先忽略不计,规矩制度也暂且不提,只做一刻平常人。
金盈欢是衡州知府的嫡女,听说也是被太后择中,千里迢迢来了京城。
她甚至没看清京城是什么模样,先是进了宫里被教习规矩,要跟着嬷嬷学北方官话,把礼数都背明白了,一恍神皇后那边定了婚期,她也同其他姐妹打包入宫。
只是皇后是丹陛正门迎娶的正宫,她们皆是陪侍的妾。
柳承炎在一旁听着,反而觉得这样的事与情爱都无关。
他和她们都是某一刻被选中,然后多了个要一辈子守着的位子。
从此别离家乡,轻车快马赶去京城,在陌生的地方过完一生。
金盈欢一开始很怕他,渐渐发现皇帝长得好看也不吃人,话不自觉多起来。
柳承炎偶尔会跟着说几句,更多时候是在听她讲从前养的鱼鹰,和哥哥一起扎的竹筏,以及湘江里看不完的好风景。
御膳房麻利地料理完肥美鲈鱼,还择了湖边新鲜野菜,烹了七盘汤羹小菜一同呈上来。
鱼汤烧得奶白,一撮细盐把鲜味全勾了出来。
还有酿湖鸭和炙鹌鹑,味道皆是仿了故土的味道。
金盈欢饿得不行,在皇上面前吃饭本来想保留几分仪态,后者反而拿筷子轻敲了下碗沿。
“饿了就吃,只此一次。”
金盈欢会意大口扒饭,一小碗眨眼吃完,旁边宫女都咳嗽了一声。
“还能添吗?”
陈毫眼瞧着皇帝惯着她,亲自捧走瓷碗又盛了一满碗。
金娘娘吃饭虽然有点豪放,但是看着是真香啊……
柳承炎慢慢悠悠喝了两碗汤,也把碗中佳肴尽数吃完。
他最近没什么胃口,今天反而很有食欲。
一顿饭毕,宫人护送金嫔回了后宫,陈毫询问是否玉辇也去储秀宫摘一回灯笼。
“去什么?”少年不以为意:“乾清宫里一摞折子没批完,你没看见?”
陈毫愣道:“陛下不是……”
他还以为金嫔今晚一准会落着好,蒙宠后兴许也会得个封号。
“不是什么?”
柳承炎长袖一挥,背对着远去的宫轿上了玉辇,已是尽兴。
这章卡死我了QAQ总算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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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婆们递鲈鱼豆腐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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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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