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别信

“争云飞?”蔡歌十分混乱,“大公主?怎么可能。我亲眼见她被勒燕王子射杀,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阿洛商一震,歇斯底里:“争云飞没死!你凭什么说她死了!她化成灰扬了我都能认出哪一颗是她!

“真的吗我不信!”桑诺凑近,“你现在把她烧成灰给我指出来看看!

“死开!”阿洛商额头一顶把桑诺撞得后退几步。

蔡歌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几岁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哭唧唧找妈妈了?”

还在争吵的两人瞬间站到统一战线,异口同声:“滚!”

蔡歌眉角抽搐,举手投降:“大公主名讳怎敢直呼?你想要诛九族吗!”

“诛九族?这就诛九族了?”桑诺冷笑,“你问问他,他还有九族吗。”

阿洛商挣脱蔡歌,桑诺还要来拦,阿洛商袖箭飞出将他逼退,犹如困兽:“退下!”

“好!”桑诺怒目圆睁,换用勒燕语,道:“那杀了她。”

主仆二人无声对峙,蔡歌满头雾水:“不是,大公主?她的尸体下落不明……就算平瑞二十七年燕云之战时大公主侥幸没死,可逐华君下令追捕多年,是影部头号通缉对象,七年没有任何线索,多半已经死了。”

“死了?哼,问过某些人的意见吗?”桑诺狠狠指向打铁花的盲者:“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金沙楼楼主花照野,或者说,你们召朝的大公主,争云飞。”

蔡歌更加迷惑:“金沙楼楼主?女扮男装?花照野眼瞎腿残坐轮椅,这人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是他?如果这人真是大公主,更不可出手。其间必有误会,待我禀报逐华君,从长计——”

蔡歌看着阿洛商“每个时辰都有那么八刻钟想噶了傻逼同僚”的眼神,声音逐渐减弱。话未说完,就被阿洛商一记手刀劈晕,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八尺大汉倒地引来不小骚乱。

阿洛商恍若未闻,活动着手腕,浑身散发的戾气如有实质,乜斜着桑诺,似乎在掂量要不要连他一齐做掉。

桑诺意识到大事不妙,一改先前不服管教的懒散模样,厉声道:“你干什么!我给勒燕扛过刀,我是勒燕大祭司!我救过你的命!你被争云飞割喉后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阿洛商,你不是要为勒燕复仇吗!你不是要让勒燕草原的英魂全都安息吗?”

“闭嘴。”

桑诺被压得后退,慌道:“长生天在上!因为她,雪原铁骑踏破草原与召朝里应外合——”

“不对,桑诺,不对。她当时是回召朝求救兵。”阿洛商笑得惨淡,他似乎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也在向围观的路人解释:“她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那么冷……”

“桑诺,她那会儿才十七岁。”

“别给她找借口了!你阿姐和我母亲的尸骨至今无着,勒燕的娘娘河至今腥红鱼草不生!”桑诺步步紧逼,将□□拍在阿洛商胸前:“动不动手。”

阿洛商钉在原地,好像神凤元年跪在雪中三天三夜的人是自己。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熙攘,笔直地落在打铁花的盲者身上。

许多年过去,她一如初见时耀眼、璀璨。

阿洛商接过□□,平举上弦。

他想起父王的头颅在雪里滚出一道血线,母后被迫嫁给夺权的叔父,姐姐被驱逐出草原,自己作为贡品入召为质。

还有争云飞。

十一二岁的争云飞把自己从冰冷淤泥中捞出来,带回家。

他们一起住在守陵人的土坯茅房,躺在手编的凉席上,看太阳东升西落,清澈的日光在老鼠横窜的房梁上翩翩起舞。院子里的鸡鸭乱叫,雪白的大鹅逮着人就啄。争云飞带着他去弥屠户那里学八卦掌,蹲村口听长舌妇唠家长里短,从谁家丢了笤帚再到哪个鳏夫又调戏谁家少妇。

或是村口那棵遒劲的老槐树下,争云飞做男孩打扮,一如既往地倒挂在树干上,勾起他的下巴,故意问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女公子?说说嘛,小哑巴。”

灯影重叠,人声鼎沸,风落风又起。

阿洛商透过□□望山,看到打铁花那人虽然眼盲,但飒爽恣意,她在做平生最快乐之事。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放下血债,轻松地活着?而我只能夜夜梦魇,死去的勒燕魂灵终日讨命?

打铁花的花照野逐渐和站在阿洛商记忆尽头残霞之下、手握马头弯刀的争云飞重合。

阿洛商扣在悬刀的手指如何也发不出力。左手下意识扶着颤栗的右手腕,额角在春寒中渗出虚汗。

桑诺哂笑:“阿洛商,你不是恨她吗。”

他曾数次警告阿洛商,争云飞这个落魄公主是靡丽危险的罂.粟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阿洛商当时是什么反应?

笑得一脸荡漾,不值钱得很。

阿洛商终于狠下心抠动扳机,利箭飞刃而出,以雷霆之速射向花照野!

说时迟那时快,花照野好似背后长眼,在飞箭即将贯穿头颅的前一秒旋身飞踢!利箭借力调转方向,直直插向阿洛商心口,被他一个闪身躲开!

这一箭力道十足,箭矢狠狠钉在地上,箭翎不停颤动!人群刹那哗然一片,乱成糊粥,尖叫声、哭喊声、推搡声如潮水卷席。

夜色之下,花照野回头朝这边得意一笑,嘴唇微动,阿洛商清晰地读出三个字:就、凭、你?

阿洛商作势要追,只见花照野熟练地飞身攀上房檐,留下一阵瓦片碎响,消失在漫漫长夜中。

·

蔡歌头醒后疼欲裂,记忆出现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是怎么晕倒的,只觉得是喝花酒喝断片了。由于醒来又是夜晚,他根本没意识到平白无故少了一天。

见其短暂失忆,原本紧绷的桑诺松一口气,百无聊赖地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

蔡歌见阿洛商、桑诺二人气氛诡异,奇道:“吵架了?在看书?你一勒燕人,还识汉字?!”

面对蔡歌的突然关爱,桑诺白眼翻上天:“从前吃了不识字的亏,现在当然长记性多读书,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你。”

蔡歌又被带偏题:“什么书?读到哪啦?”

“《大召通略》。勒燕人写的。”桑诺商合上书,“平瑞年间,勒燕来朝,先皇后月氏静谣,于孕中通奸使臣。”

蔡歌干笑,有种“本来就丢人还是外族写的这下更抬不起头了”的尴尬:“皇家丑闻嘛,哪一朝没有。”

“事发,先帝赐死月静谣,因“星君之谶”留下刚出生的争云飞守皇陵。平瑞二十六年,勒燕进犯,召朝节节败退,争云飞替新后的嫡公主——如今的逐华君前往和亲。途中,遇叛乱,勒燕易主,公主争云飞嫁与新的左贤王,乌那兰·阿洛商,成为王妃。”

皇家密辛,不可评判,蔡歌脸色精彩,只道:“先帝晚年,召朝衰微,边关动荡,至今不安。大公主身带原罪,不受宠爱,替嫁和亲是……情理之中。”

桑诺轻蔑一哂。平日里他是阿洛商忠心耿耿的狗腿子,此时,竟真有几分勒燕大祭司的模样:“起初,小王妃争云飞人畜无害最会讨人怜爱,数次献策解救勒燕王朝于水火。谁知一稔后,这小王妃出卖勒燕草原,为母国传递情报,直接导致了勒燕王朝覆灭,族人被屠。

“她藏的真深啊,连我阿母都……”

“好了。”阿洛商起身,打断桑诺。

蔡歌抬头就对上阿洛商犹如蛰伏头狼的眼神,其中的冷漠、狠戾使恶寒陡然冲击蔡歌头顶。他心中起疑,未等成型,阿洛商绿眸一眨,又恢复平日明明如月,毫无心计的神态。

“你……”

阿洛商偏头问道:“我怎么了?”

蔡歌顿时哑了,数十年刀尖舔血所养成的危机感使蔡歌下意识觉得,此时还是闭嘴为妙:“没、没怎么,卖萌可耻……”

桑诺翻白眼,心道:这时候知道惜命了。

待阿洛商走出门外脚步消失,桑诺突然转向蔡歌,道:“蔡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蔡歌挺意外,眉毛挑得老高。

“都说争云飞命苦,带着原罪降生,将她养大的师父也因为包庇勒燕质子被皇帝处死……我很想知道,小王妃,后来怎样了?”

蔡歌长久沉默。想起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他出身寒门,用命换军功,一路摸爬滚打得先帝青眼,恰逢打压士族豪强,才捡了个尚公主的大便宜。蔡歌向来同情穷苦百姓痛恨门阀家族,他从心眼里对这位早死的大公主是敬佩的。可是……蔡歌想起逐华君争云皎莞尔一笑的面容,愕然升起无边的罪恶感:现在的他位极人臣,和曾经的豪强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资格可怜一个和亲的公主?

桑诺咧嘴惨笑,心里满是酸楚:你在想什么?

如果大公主争云飞没有替你的妻子、新后的嫡公主和亲,是不是就能在皇陵蹉跎一辈子?

或者是你在庆幸,还好是争云飞嫁去勒燕和亲,你才捡了尚公主这个大便宜?

正当桑诺打算结束交谈,睡一好觉之时,蔡歌突然开口:“大公主在我眼前亲手割破了乌那兰·阿洛商的喉咙。我因身负重伤,昏了过去,醒来就在公主府了。此后,勒燕王子的尸体和大公主都不见踪迹,至今下落不明。”

桑诺一愣:“所以说……她真的,很可能,还活着?”

在门外听墙角的阿洛商呼吸一滞,他突然不想知道答案。

欲离开,却听见长生天悲悯低语,他死去的灵魂在不远处发出叹息;族人的冤魂附在他的腿上,哀嚎哭泣。

他想起族人的尸山、灼烫的鸡皮。草原自此荒芜,燎原烈火至今未灭,横穿脖颈的伤疤痛彻骨髓,马头弯刀上的图腾嵌入掌心。

阿洛商双腿沉重,一步也迈不出,只觉得蔡歌的声音忽大忽小:“小王妃在和亲之时被先帝灌下慢毒,五感销蚀,心肺受损。据说她在和亲第一月就开始咯血,勒燕灭族时,眼睛几近失明。召朝出兵勒燕前,她千里夜奔回到召朝,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最后被她表兄,如今的天子师温颂玉一朝笏打晕才作罢。活着,一身伤病,慢毒反复发作……不如死了痛快。”

话音未落,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脚踹开,狠狠撞在墙上飞速弹回,在撞到阿洛商面门前一刻被他抬脚抵住。

大门颤颤巍巍惨叫几个来回,终于停下。

一时间,三人脸上神色各异。

阿洛商居高临下地立于门扉,睫毛一垂洒下纤长的墨影,却挡不住眼中寒光:“探子来报,花照野现身凉州游神夜市。”

“动!”

···

隔着一条街,三人挤在半肩宽的窗户窥视。

桑诺嚷嚷:“题凑哥你别挤我!”

“谁挤你了,明明是阿洛商!”蔡歌按着桑诺地头往下看:“黄花菜,你别挤他!”谁知一回头,只看见因惯力一开一合的门,根本不见阿洛商身影。

蔡歌“啧”了一声:“无组织无纪律,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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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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