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棋盘已开

谢允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被灌了铅,连呼吸都带着锈涩的灼痛。

混沌里,有一只温热粗糙的手覆上自己面颊,那熟悉的淡淡铁锈味顺着鼻腔钻进,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他昏沉的意识。

谢允明鼻头还挂着汗珠,目光失焦了一瞬,才转向身侧。

厉锋果然守在榻边,眼白布满血丝,显是整夜未阖眼。

铜盆里是温水,他将巾子浸了浸,拧到半干,极轻极轻地按在谢允明额间,一点点吸走虚汗。

厉锋将热好的汤药小粥取来,往药里兑了半盏蜂蜜水,试温时先滴在自己腕上,确定不烫,才舀了一匙递到谢允明唇边,“慢点,含一会儿再咽。”

谢允明苦得舌根发麻,却连皱眉的力气也无,只能微微抬指,在厉锋掌心划了一下,厉锋会意,转身端起备好的温汤,“两口便好,多了只怕会吐。”

水温入口,谢允明喉结滚动,干裂的唇纹一点点润开。

厉锋想要喂粥,谢允明却摇头。

厉锋也不劝,只自己低头抿了一口,像试毒似的,再递过去,“我尝过了,不腥,主子若不进食,只怕脾胃受不住。”

谢允明失笑,只得就由着他一勺一勺喂尽,末了,厉锋拿帕子按了按他嘴角,又换一方湿巾,擦过指缝与颈窝,这才把褥角掖得严丝合缝,连一缕风也不叫钻进去。

谢允明气色稍佳,有了力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日一夜。”厉锋声音低哑,“高热退得慢,好在主子有惊无险。”

谢允明接着问:“外头……有什么消息?”

厉锋顿了顿,先拣了最不痛不痒的:“陛下又差人来探望了一次,太医说,这是因为主子体内的余毒需慢慢排解,嘱咐了一些药理。”

见谢允明仍静静盯着自己,他才继续:“陛下已经彻查了主子身边的所有宫人,那些不干净的眼线,一夜间都死在了慎刑司,阿碧的身份已经明朗,陛下已知她是五皇子的人,如今宫中都在议论,说是五皇子意图谋害主子。”

“父皇是如何处置的?”

“德妃娘娘为五皇子揽下罪责,已被禁足,陛下此举意在敲山震虎,应无人再敢往主子身边安插人手了。”

谢允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阵风,只要五皇子害他这件事传出去,第一颗棋子就可以落下了,他心头微松,却见厉锋神色间带着一丝压抑的郁色。

厉锋知晓他借阿碧设局,铲除异己的全盘计划,却独独不知,他竟真的饮下了那带毒的汤药。

谢允明心知肚明,厉锋虽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刀刃舔血,却早已与他有过约定,任何计谋,都绝不可伤及他自身分毫,即便是他谢允明自己,也绝不能行此险招。

“你可是在怪我?”谢允明先发制人:“我知道不该如此。可假的终归是假的,留一点破绽,就是给别人递刀。我输不起。”

厉锋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咯吱响。

他当然懂,谢允明被这皇宫所害,变得多疑,执拗,事事有把控才能放心,可他又天生一副琉璃骨,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懂是一回事,疼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谢允明久病成医并非乱来,可若那毒再重几分,若昨夜高热未退……他不敢往下想。

“主子的谋算自然周全,”厉锋心中后怕,“可圣心难测,陛下何时驾临岂能料定?多拖一日,主子便要多受一日的苦楚。”

“主子既答应过我,却又欺瞒我,难道……”

“昨夜……”谢允明忽地截断他的话。

“又梦见那口湖了。”他嗓音干涩,透出一种孩童迷失在浓雾里的惶惑,“冰水顺着我的领口往里灌,不像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皮肉里,我一直往下坠,看不见光,冷,我觉得好冷……”

他微微垂首,如墨青丝滑落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瞧见眼底流露出的三分惧色,似真似假,难以辨明。

厉锋却已脸色大变,几乎来不及思考,更顾不上规矩,长臂一伸,已将谢允明整个抱进怀里,他生得高大,臂上肌肉绷紧,天生体热,像把谢允明箍进一座滚烫的火笼里。

只因动作太急,榻边的药盅被带得“咣当”一声,谢允明顺势倚在他胸口处,闭了闭眼,放缓了呼吸。

“没事了,主子,已经没事了……”

厉锋一遍遍重复,声音低而哑,带着颤。怀里的人瘦得肩胛骨突兀,像两片薄刃,厉锋却不敢松手,仿佛一松,谢允明就会再次沉入那口冰湖,再也捞不上来。

“都是属下粗心大意。”他喉结滚动,满是自责,“竟未察觉主子昨夜又陷在梦魇里。”

那是谢允明八岁时的劫难。

谢允明的娘亲阮娘,本是民间一位灵秀的医女,采药途中偶遇身中奇毒,奄奄一息的肃王。她以银钗剖开他肿胀的小腿,俯身吸出毒血,又攀峭壁,探幽谷,寻来草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硬是将他从阎王手中夺回。

阮娘送肃王归京,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悄然滋生。夺嫡之前,肃王曾指天立誓:“他日若登九五,必以江山为聘,天下为礼,此生唯卿一人。”

后来,肃王果然起兵成功,登临帝位。阮娘先封侧妃,诞下谢允明后晋为贵妃,一时风光无两。然而帝王心,海底针。不久,六宫充盈,后位有主,当年的誓言如同秋日落叶,被无情碾碎。

阮娘抱着咿呀学语的谢允明,写下一纸休书,只想带着孩儿远离这皇城,可帝王阻挠她去路,更是以子相挟,将她囚于深宫。

之后五年,她温顺如猫,最得皇帝盛宠,成了臣工口中的祸国妖妃。

可谢允明六岁时,阮娘却突然从皇宫中蒸发,皇帝怒发如狂,封闭九门,搜城三日,却没能得到一点踪迹,后因政事才不得而终。

那是许多年前的秘辛,就连谢允明也不了解,不知他娘亲是如何从皇宫中逃走的,后来是生是死。

原本最被疼爱的皇子失去了往日荣宠,他居住的宫殿被封锁,皇帝再未看望过他一眼,好在他有厉锋相伴,尚能度日。

厉锋四岁随奶娘入宫送炭,恰好谢允明缺少能交心的玩伴,便被阮娘瞧中,做了谢允明的贴身陪侍。

冷宫里只有他与主子二人,受到内务府的刁难时,厉锋会去偷些食物,他个头结实又机敏。

谢允明体质本就不比常人,结果有一日,别宫的人偷偷来到这座冷宫行凶,厉锋就恰巧不在。

正是寒冬腊月,那口湖冰面裂出蛛网纹,谢允明被人按着头塞进冰窟,若不是厉锋回来的及时,将他救起,他就成了一具冰尸。

待厉锋揣着半块馒头赶回,只担心冷了连累主子的身体,可回来时却没寻到人影,他慌了神,哪里都寻过了,只看到那在冰水中无力挣扎的身影,心胆俱裂,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撞开宫女,将浑身冰冷僵硬的谢允明捞起。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唇色青紫,怎么暖也暖不回来。

厉锋双目赤红,又是哭又是吼,再顾不得尊卑性命,抱着他便往皇帝的寝宫冲去。

他头破血流,状若疯癫,硬是用身体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宫门。帝王终于记起了这个被遗忘的儿子,遣来太医。

谢允明高烧不退,几度气若游丝,厉锋守在一旁,声声呼唤,几乎泣血。后来国师奉命前来祈福,许是这赤诚呼唤惊动了上天,谢允明竟真的撑了过来。

再后来,国师批命:“殿下龙章凤姿,然命宫逢‘劫火’,养于深宫,反速其夭,若移夷山,借天罡之肃杀,或可逆天改命。”

皇帝起初不愿,国师便说:“若不出宫,必死无疑,陛下若再失去这个儿子,就再无可能见到阮娘了。”

皇帝思虑过后,最终同意此举。

于是,六辔轻车,十里长亭,谢允明被送往夷山。

无人知晓,国师早已暗中告知谢允明真相。他受阮娘所托,护其周全,此举意在让他远离宫廷漩涡。

夷山八年,国师书信不断,待谢允明渐长,便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在山野假死,从此海阔天空,二是返回皇宫,但归途即是夺嫡之路,唯有登上那至高之位,执掌生杀大权,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谢允明选择了后者。

他在夷山修养,早已开始未雨绸缪。

厉锋在山上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做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自愿跟随他回到皇宫。

时机成熟之时,国师暗中相助令皇帝又想起了他这个儿子。

十六岁,谢允明奉诏返京。

皇城人笑:十年过去,还是废人一个。

可他们忘了,废铁若被反复淬雪,也能折出吹毛断发的刃。

昔日孱弱孩童已初现清雅风姿。御前初见,帝王望着他那张脸,竟有一瞬失神,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天子踉跄下阶,一把拥他入怀,谢允明心中无慕儒之情,只有一阵快意,他垂眸敛目,已知晓,这张酷似母亲的脸,必将成为他有效的利器。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依恋,利用帝王那点追忆与愧疚,很快便重获盛宠。

可谢允明始终无权在握,亦无母族可依。

多年以来,朝堂权柄早已被三皇子与五皇子牢牢瓜分,盘根错节。

谢允明这辈子拉不了弓也握不了剑,这副病体都是拜这皇城所赐,他怎能不恨?

谢允明眼睫微湿:“我还能如何做?”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指尖不着痕迹地牵住厉锋的衣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无人可依……”

“主子……别说了。”厉锋喉头哽咽,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只要我一息尚存,定护主子周全。”

他骤然忆起夷山那些夜晚,谢允明被梦魇缠身,冷汗涔涔惊醒的模样,此刻再见他这般情状,厉锋只觉心如刀绞,悔恨自己口不择言,又惹他伤怀。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扶谢允明躺稳。

谢允明轻抚他手,道:“我只信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厉锋连连点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攥紧,“秦烈大军约莫一月后抵京,证人我皆安置在慈恩寺,有国师暗中照拂,万无一失,主子眼下只需安心静养。”

而今,边疆得胜的大将军秦烈凯旋,谢允明唇边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已备下一份“薄礼”,静候佳音。

五皇子谢泰,既然他敢动“福星”,若不让他付出些代价,又怎能对得起这满城传扬的“福星”之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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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棋盘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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