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招距离县衙并不远。但越接近,三人越是感觉不安。因为空中石花的香气越来越浓了。
又过了一个转弯,便看见路尽头的红袖招。
白日里宾客满堂,此刻没有半点生气,门口本应常亮的灯笼也熄灭了,在暗夜的风中一悠一悠。
陆缜眠拔出佩剑子衿,横在身前,缓步走近,伸出两指在大门上轻轻一堆,门就嘎吱一声开了。
里面,是比外面更浓重的黑。
陆七刚要拿出火折子,忽然!
李渔闪电般的掷出两枚铜板,一枚似乎是打在了木头板上,发出了钉的一声,但另一枚应该是没入了软物之中,发出沉闷的声音。
陆缜眠同时出剑,如秋风扫落叶般拦下几枚暗器。
一道黑影猛的从三人头上蹿过,陆缜眠随即追了出去!
红袖招的大堂里只剩下李渔和陆七。
哒,哒,哒。
“李……李姑娘,这是什么声音啊。”他明明是有些害怕,却还是双手握剑护在李渔前头。
李渔将手轻轻搭在他颤抖的胳膊上,让他感觉到点活人的热乎气,然后拔开他手里的火折子,将旁边的蜡烛点亮。
烛光漫开,大堂内的景象铺陈在二人眼前。
大堂对着门的横梁上,吊着一个人,正是那位唱“将军百战死”的歌女。
她身上的衣服原本是淡青色,如今黑夜将青色吞噬了,只留下骇人的惨白,轻飘飘的挂在空中。嘴角弯成一个诡异的笑,从里面流出的血顺着下巴,吧嗒吧嗒的滴在地上,两人刚刚听见的声音应该就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歌女眼睛大张着,直勾勾的盯着门口,忽然抽搐了一下,嘴巴张开,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大团的血从嘴里翻涌出来。
随即她的脑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无力的垂下,眼睛和嘴巴也闭了起来,面容恢复了平静。
烛火不经意的抖动一下,光亮稳定时,一切又陷入了死般的沉寂。
“她,还活着吗?”陆七问。
李渔踩在凳子上,踮起脚尖去探歌女的鼻息,而后对陆七摇摇头。
两人又将红袖招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在柜台后发现了晕倒的伙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确认周围安全后,两人合力将歌女的尸体放下。
因为脑袋和脖子里有一根竹签支撑着,所以她的头看上去只是微微低下,配合着紧闭的眼睛,看上去就像虔诚的信徒跪在神前祈求福祉。
“她刚才为什么动了?”陆七仍心有余悸。
“人死了,呼吸没有了,但有时候身上的经脉还未完全死掉,还会有一些反应。死尸忽然抽搐这很常见。”
“李姑娘,你……不害怕吗?”
“一开始也怕,但后来见得多了,就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所以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陆七毕竟年纪轻。
人在年轻的时候,对于死亡的认知、见识,终究没有那么深刻。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接李渔的话,想了半天,问:“咱们是等大人回来再验尸还是……”,还没说完,陆缜眠提着子衿回来了。
“大人?”
李渔也诧异于陆缜眠怎么回来如此之快。
如果那黑衣人的功夫不如陆缜眠,就会被陆缜眠抓回来,此时回来的就会是两个人;如果其武功与陆缜眠不分伯仲,此刻应该正在酣战,不会回来这么快。
“那家伙轻功很厉害?”李渔问。
陆缜眠脸色有点古怪,他摇摇头,没说话,李渔也没再追问。
三人围在歌女面前。
这是死的第四个人了。虽然谁都没说,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如果要是能早一点,哪怕只是早一点,说不定,就可以幸免一场杀戮。
“先验尸吧。”陆缜眠率先出声。
李渔点点头说:“我来吧。”
她将歌女从地上抱起,轻柔的放在桌子上。人刚死不久,尚未形成尸僵,平静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轻轻拨开衣襟,胸前露出的圆点与娄山烟雨图上的一致,除此之外,歌女颈后靠下的位置,还有一枚艳红的牡丹纹绣。
“这歌女曾是一名宫女?”
李渔整理好歌女的衣服,将人翻过来,让两人过来看。
陆缜眠看后皱眉:“不仅是宫女,而且还是暻228年前进宫的。因为自暻228年后,宫女的纹绣就由牡丹变为了海棠。”
大庸的年号根据皇帝名字而定。暻228年,正是启暻继位后的第三年。
李渔心里一动。
怪不得这歌女所唱之内容,闻之耳熟,她以为自己耳熟是因为对方盛京的口音,其实是因为她曾经听过歌女的歌声。
_______________
暻228年,北疆犯境,势如破竹,连攻数城。
朝堂之上,主和居多。
右相启奏:“圣上,我军与北疆兵力悬殊,北疆军的数量几乎是我军的一倍还多,且国库空虚,无力支撑战事,不如议和。”
时任兵部尚书的刘太附议:“陛下,臣也主张与北疆谈和。其已攻占的三城多是贫瘠之地,不若将其送与北疆,以此为条件换得时机,待我军休养生息再战不迟。”
彼时,陆缜眠只是个兵部侍郎,他并不认为北疆会与大庸谈和。刚要开口,启昭更先一步。
“敢问刘大人,修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然是等国库充盈,军队壮大之际,再战为宜。”
没想到,启昭直接抬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大殿里登时混乱了起来。
“你!你!……”刘太指着启昭,眼神飘向右相,你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启昭声色俱厉:“北疆现在已经打到了戎城,戎城之后便是郸江,对岸就是鱼米之乡的江辽、封源一带,这才是北疆真正的目的!如若把攻占的城池全部送与北疆,这无疑是把自己家粮仓的门打开请土匪进来,如此愚蠢的想法,也就你们这帮整天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文人能想得出来!”
此言一出,等于得罪了半个朝堂。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长公主,”启暻端坐于龙椅之上,“联知道你刚刚剿匪回来,舟车劳顿,心情不好,且心系大庸安危,情急之下才做此出格举动。但毕竟是在大殿之上,各位大人也是为了大庸,不可再如此。”
启昭深吸一口气,说了句“谨遵圣上教诲”,而后退到了一边,正好站在陆缜眠身旁。
陆缜眠适时站了出来。
“陛下,此战倒也不是没有胜算。正如殿下所说,江辽、封源一带乃鱼米之乡,正好可以为我军提供丰厚的粮草。从表面看来,北疆军此次虽势强,但其已深入我大庸境内,后续粮草、援兵,不一定能支撑太久。戎城、郸江一带地形复杂,我军可凭借地形与对方周旋,消耗北疆兵力与粮草,待北疆支撑不住之时,一举将其歼灭。”
右相为首的主和派刚刚虽然被启昭骂了一通,但此刻右相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仍旧一片云淡风轻。
陆缜眠说完,右相上前一步:“陆大人所言极是。可刚刚殿下也说了,咱们这群文人终究是没上过战场,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按目前的情况看,除驻扎在各处的军队,大庸境内最多能出四万兵力,可北疆,有八万大军。这四万兵力全数派出,盛京之内便空了。如果这四万人折损了,陆大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陆缜眠毫不畏惧的与右相迎面而站,乌黑的纱帽,绯红的官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圣上,唇亡齿寒!这四万是我大庸最后的兵力,但那八万,也是北疆最后的兵力。如若此次能给北疆重创,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北疆都绝不敢再进犯!”
右相:“陆大人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敢问大人,此次举荐谁来领兵出征呢?”
大庸边境绵长,能用之人都已经派了出去,如今能出战的,只有启昭一人了。
此战凶险,且责任重大,一点差池,就将成为大庸的千古罪人。
右相,这是在逼他们。
却不想陆缜眠俯身跪地:“臣请战!”
朝堂再度安静下来。
兵部带军出征,不是没有。
但这到底不是兵部的职责所在,也没有人傻到主动去趟这趟浑水。
启昭看着陆缜眠伏在地上挺直的脊背,没了刚刚的怒火。
她轻笑出声,目光冰冷,嘴角弯起镰刀般的弧度,看了一眼右相,上前一步扶起陆缜眠。
“陆大人请起,打仗的事情,还是我这种皮糙肉厚的上吧。盛京城内,就麻烦陆大人以及翎羽卫了。”
启昭面对龙椅而站,跪下:“臣,请战。”随后,裴盛安也立刻站了出来:“臣愿随殿下出战。”
启暻:“准。”
启昭和陆缜眠出了大殿,又沿着宫墙走了很久,裴盛安跟在后面。
“大人的回护之意,启昭铭记于心。”说完,在陆缜眠身前轻拍一下,拉近彼此距离,又恢复了那副不太正经的样子:“当然,我知道,陆监学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不过我带兵,你放心。”
陆缜眠看了眼刚刚被启昭拍过的地方,嗯了一声。
“如今太傅已不太过问朝堂之事了,对付右相那老狐狸还要靠陆监学呀。”
如今,两人已经不在天禄院了,但启昭仍会时不时的称陆缜眠为“监学”,这种亲昵,就像某种密语,搅的陆缜眠心绪翻涌。
“殿下放心。”
“行,那我也该回去收拾收拾了!”启昭抻动一下筋骨,“陆大人回见!”
“回见。”
启昭带着裴盛安走远。
风起,将海棠吹散,又被她红色的披风惊扰,打着旋漂浮在空中。
高墙内传来凄凉的歌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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