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虞韶走入紫宸殿西侧殿,暖阁之中已经站着两三道裙钗倩影,她赶紧加快脚步,对着最年长的那位行了个万福礼,“下官司寝虞韶,见过李淑人。”

李淑人大约四五十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夹着几缕银发,伸出手将虞韶扶起,目光落在身上,明明暗含着打量,却温和如春风,并不会让人生出被冒犯的感觉,“你就是新来的女官吧。我仗着年纪长,觍着脸被你们称一句淑人,但是在紫宸殿,咱们都是皇上的下臣,一切都是为了伺候好皇上。君王龙体康健,朝堂才能安宁长久,你要将这一点牢牢记在心中。”

“谢淑人赐教,微臣一定铭记在心。”

虞韶话音才落,却被另一双柔荑拉过了手,面前的姑娘不过二十些许,鹅蛋脸庞,温柔可亲,笑着赞道:“我还好奇新来的女官是什么样的人物,原来居然这样一位神仙一般的妹妹!难怪皇上喜欢呢!我是司茶月潭,妹妹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好。”

虞韶笑着应下,却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月潭句句不离自己的好容貌,又话里话外都将自己这个新来的女官摆在不懂事,需要人照顾的位置,看着是一团和气,满脸热情,但是这温和之下却并不都是一派真心。

“不知道这位姐姐当如何称呼?”被虞韶提起,一直沉默着的女子才慢了半拍抬起头,“啊……我是司膳香余,今年二十一。”说罢,便沉默下去,再没有别的话。

虞韶见香余一直站在角落里,没人搭话翻到悠游自在的模样,便知道她性格如此,当下也不急着与她搭话。只与热情的月潭闲话起来,她虽不见得对自己这个新来的女官有什么善心,但能从这些伺候皇上多年的女官们嘴里,多听得一点儿讯息,对于自己却有极大的好处。

李淑人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房中的几位姑娘,香余还是一样的沉默寡言,而新来的小女官——“姐姐伺候皇上多年,一定懂得最多了!”“啊,之前妹妹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果然还是姐姐博学多识。”“妹妹第一回当差,心中惶恐,还请姐姐多教教我……”李淑人看着那丫头,不过三言两句甜言蜜语,就从月潭那儿哄去了不少消息,心中失笑,这丫头倒是个难得聪明的。

不一会儿,便见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报信,“方公公让先准备上热水,小厨房也备好姜汤,京郊大雨,今日晚膳先往后推一推,皇上回来先沐浴更衣。”

殿中众人一时之间都忙碌起来,香余二话不说先回了小厨房,月潭也唤了两个烧水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去准备热茶汤,李淑人则指点着站在原地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虞韶:“伺候黄桑沐浴更衣,夜晚安寝,午后小憩,都是司寝的分内之事。”

虞韶感激地对着李淑人点点头,连忙跟着抬热水的小太监下去准备。

穿过几道屏风,紫宸殿后殿里是三丈见方,开凿而成的浴池,从京郊温泉汤山上引入的活水,从浴池四角的龙首中倾泻而下,蒸腾起温暖潮湿的水雾。整块白玉石的池底都被水汽氤氲得朦胧。

皇上不爱浴池里飘着花儿朵儿惹人心烦,因此太医院调配而成的灵芝香叶,都被封在四四方方的布包里,只挂在池边的玉旋钮上。虞韶将九袋香草包一一系好,双颊已经被温暖水雾蒸得发红。

在皇上面前汗流浃背可十分不雅,虞韶赶紧去小隔间脱下身上略显厚实的小袄,只留下单薄的月白色细绫衣。接着,便听见殿外的太监们,一声比一声高亢地传报:“皇上驾到——”

赵煜裹着初冬的寒气大步入内,扑了虞韶一脸,萧瑟的冷意将室内的温度都压低了几分。“微臣参见皇——”

虞韶才刚弯下膝盖,便被赵煜捉住了双肘抬了起来:“你来紫宸殿了?”

抬起头,正对上狭长上调的凤眼里明晃晃的笑意。赵煜似乎是一路从雨中奔袭而来,身上玄色衣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腰间还挎着入鞘的长剑,额前沾着几缕凌乱的碎发,眼眸却灿若寒星。对于不染纤尘的帝王来说,这样一副模样可以算得上是狼狈,但却是难得的少年意气。

一滴雨水顺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淌下,落在虞韶的掌心,她心中一跳,连忙从赵煜手中挣开,“皇上淋了雨,微臣先伺候您沐浴吧。”

赵煜的目光在虞韶微红的耳垂上停留了几息,好整以暇地张开手臂。虞韶的指尖捏上帝王腰间的蹀躞玉带,纽带被是墨玉雕刻而成的小龙,活灵活现,精巧非常,但是却给虞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摸索着机关,却始终不得其法,记得额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男子的轻笑砸在虞韶耳边,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虞韶的手背,带着她的指尖移到小龙尾部轻轻一拧,活扣散开,蹀躞玉带猛地向下滑落,虞韶赶紧伸出手,将险些落在地上的玉带握在掌中,在一旁安置好。

趁着背对着赵煜的时机,虞韶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慌乱的心绪压下几分,她喜欢万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是陌生的差事,和过于主动的帝王,显然增添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虞韶定了定心神,转过身,为赵煜宽衣解带,玄色的箭袖外袍,猩红色的团龙纹中衣,一一被挂在檀木架子上。虞韶的指尖在单薄的暗黄色的衣摆顿了一顿,才拉开了衣带,最后一层束缚被褪去,男子称得上伟岸的身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烛光之下。

赵煜平日里看起来俊逸如君子,但原来身姿竟也称得上伟岸,虞韶的目光忍不住徘徊在男子宽阔而有力的双肩,又顺着雨水的轨迹,划过块垒分明的肌肉。小小的水珠消失在玄色的裤腰处,虞韶却觉得室内的温度一下子变得更加燥热。

她抿了抿唇,暗中给自己打气:不过是伺候主子洗个澡而已,从前在柔福宫中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差事!管他什么皇上不皇上,把他当成个摆件好好完成差事就行!

可是变得湿热的手心,却显然并不如冷静的大脑那样懂事。虞韶试探着伸出手,隔着三寸的距离,却被赵煜攥住了指尖,“阿虞,你害羞了?”

“我没有!伺候皇上更衣沐浴,是……是微臣的分内之事,微臣可以做好的。”

赵煜却不放开虞韶的手,“可是你的脸都红得不像话了。还是朕自己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出门,宫人们还以为朕怎么欺负新来的小女官了呢。”

虞韶被赵煜轻轻搭着肩膀,半推半就地转过身,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接着便是沉闷的水声,“朕好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虞韶捏着巾帕,暗自庆幸太医院给的香草分量够足,将池水染出浓浓的青绿色,将男子没入水中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虞韶咬着舌尖,细微的疼痛让她清醒,她只将目光凝聚在男子宽阔的肩背上,轻轻用沾了水的巾帕擦拭,不敢往外乱看一眼。

赵煜的皮肤很白,因此显得肩背上暗色的伤痕更加醒目,虞韶心中纳罕,赵煜九岁就登基为帝,从小就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好好保护着的九五之尊,又是从哪儿弄来了一身的伤痕?

浴池之内太静,静到空气都变得浓稠,虞韶忍不住出声询问,打破了让人难以忍受的暧昧沉闷。

“朕身上的伤?”赵煜愣了一愣,显然都几乎忘了这些伤痕的存在,他琢磨了一会儿,“朕记得肩膀上的那道伤最重,是昭元九年朕御驾亲征漠北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可把方闻吓坏了,他天天从早哭到晚,把来看诊的张太医都哭烦了,回京就和朕嚷嚷着要辞官归隐,朕花了许多的银子,才将他留下。

和漠北的那几场战役打得艰难,兵力勉强,粮草紧张,开始几个月朕还能摆摆皇帝御驾亲征的阵仗。可是真到了战事紧张的时候,人人心中都只有杀出一条血路这一个念头。朕是皇帝,自然更应该身先士卒。或许被漠北的骑兵,划了几刀,射了几箭,但那都是好几年前的小伤了。”

圣上亲征平漠北的故事,虞韶隐约记得,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自己也曾听茶楼里的先生讲过。只可惜,当时的她父母疼宠,姊妹友爱,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孩童,只怕街头巷尾的糖葫芦都比遥远的帝王英勇事迹要吸引眼球。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更是将年少时听过的故事忘在了脑后。

虞韶低头,看了看自己嫩白无瑕的掌心,当日划破的伤口早就在药物的温养下消失无踪。如今已经是昭元十六年,七年过去,赵煜身上纵横的伤痕却依然鲜明,当日的战事急迫,应该比赵煜口中所说的还要凶险许多。

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皇上以君王之身冒险,镇守江山社稷,微臣在君王的庇护之下安享太平,却连皇上曾经受过这么重的伤都不知道,实在是有些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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