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将近,朝堂之上的大事早就提前议定,无关紧要的小事,大臣们也都十分默契地或是写成折子递上,或是容后再禀,谁也不愿意在这个节点弄出个大事来给天家母子添堵。
赵煜早早下来朝会,翻看着御书房内的折子,却是有些不爽地轻轻啧声,“这递上来的折子,十道有九道都是花团锦簇的颂圣之辞,剩下的一成多半是这些大臣厚脸皮的自吹自擂,朕就不信,每年独独万圣节和太后寿宴这半个月,天下清平,朝野无事。”
“罢了,这些敷衍文章再翻也看不出什么来,诏监察司的霍理进宫来,之前放去江南的探子过了这么久,也该打探出些消息了。”
方闻立刻领了命,出宫去请人。正巧碰上小太监进门禀告:“司花署的女官正在紫宸殿前求见皇上,说是前几日江南川蜀一带的贡花已经登记好了,来请皇上的示,看看可要在太后寿宴上把大臣们的心意摆上。”
赵煜冲着方闻比了个手势,“你自派人去请霍理。”又对着小太监道,“请女官们进来,朕刚好也想看看,这些身处江南的好大臣们,又寻了些怎样的奇珍草木,千里迢迢送入京城来。”
小太监听见赵煜的话,心下有些奇怪,“怎么听皇上的语气,倒像是对这些贡花很不喜欢的模样……”
方闻心中却早有了计较,吴家这几年仗着有太后撑腰,在江南行事愈发无所顾忌,甚至还拉拢着姻亲江家,杜家,同气连枝,官官相护。皇上早就想好好整顿江南官场,断了外戚掣肘,今年若是献上名贵花木的江南官员们,可算是撞在枪口上了。大局未定,皇上尚没有把握将江南世家一举打散,但是挑几个世家爪牙杀杀锐气,却是不妨。
虞韶跟在叶掌苑身后,走进大殿之内。紫宸殿是天子为政之所,虞韶从前只远远地望过飞檐斗拱之上姿态狰狞的瑞兽,此刻踏入殿门之内,四下极静,淡淡的龙涎香弥漫在殿内,看着脚下绣着繁复织花龙纹的地毯,虞韶并不敢抬头张望,只将脚步放轻,规规矩矩地脊背,低垂着眉眼。
“微臣叶微/虞韶参见皇上。”
叶掌苑将托盘高举过头,里头放着的是专供后宫女官上书的粉封小折,和前朝大臣的青折,令出内阁的蓝折皆有所不同。
太监将托盘接过,又由方闻亲自将折子递至赵煜案上。赵煜目光却越过叶掌苑落在跪在她身后的女子身上,她今日换下了青色的宫女装束,穿上的属于女官的淡蓝色服饰,腰间系着白玉腰带,更显得那如玉瓶一般的弧度不盈一握。一头青丝在头顶盘绕而起,以精致的小银冠为饰,只留着几缕碎发垂在耳畔,俏皮可爱。
赵煜翻开粉封小折,看着上头娟秀的字迹,眉眼微扬:“叶卿,这折子上看着可不像是你的字迹呀。”
叶掌苑赶紧让开半身,露出站在自己身后的虞韶,“今日的折子是我手下新任的女官虞韶所写。”
“虞韶?”赵煜轻笑,“这一笔字倒是格外漂亮。好了,这折子朕容后再看,有什么吩咐会再交代人传话。”
叶掌苑便低头再行礼,带着虞韶退出大殿。走出紫宸殿,叶掌苑的肩头也一松,见虞韶面色微白,小声关照:“虞女使?你还好吗?你是第一次面圣,是不是太紧张了?”
虞韶摇摇头,扬起一抹笑,“我没事的,只是天子之威太盛,我方知自身渺小罢了。”心下却有些挥散不去的失落,皇上虽然赞了自己的字好,看起来却仿佛从来不曾听过虞韶这个名字似的,明明上次……
罢了,皇上记不记得住自己,是人力不可控制的事,但是把握住机会时常出现在皇上面前,自己却可以为之而努力。皇上忘了自己一次,再让他认识自己第二次就是了。自己才十五岁,如今又脱离了郑锦书的掌控,有好心的上司和友善的同僚,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和耐心。
虞韶在心中为自己默默鼓劲儿,不一会儿又振作了起来,拉着叶掌苑说起昨日两人讨论过的《左传》。叶掌苑虽然身在司花署,但祖父却是先帝时的国子监祭酒,从小将小孙女假充男儿养大,虞韶深敬佩叶掌苑的学问,更有意向她求教。
叶掌苑虽然生性不爱热闹,却爱才惜才,见到虞韶好学,自然也愿意教她。因此不拘于花木知识,经史子集,京城趣谈,只要虞韶感兴趣的都一一说给她听。
又过了五六日,地方的花卉陆陆续续都到了京城,虞韶帮着整理了第二封折子,又跟着叶掌苑递到了紫宸殿前。这一回,连皇上的面也没见着,只有紫宸殿的太监出来接了折子送进去,道:“皇上正诏了霍大人议事,今儿恐怕是没时间见女官了,大人们先回去吧。”
虞韶有些遗憾,好奇地问叶掌苑:“我从前困于后宅后宫,在朝政上的见识实在浅薄,不知道这位霍大人是何方神圣,看起来倒是十分受皇上的器重。”
“霍大人是监察司督主,乃皇上的左膀右臂,权势滔天。你可曾听过“诏狱”的名号?”
诏狱二字,在百姓心中或许比不上秋后问斩,天牢大狱,但是官宦人家之中这二字可是如雷贯耳。几年前,摄政王及其党羽的大案,正是由监察司督办,据说当日诏狱之中血流成河。文人士大夫有人因此责难监察司手段残忍,行此凶杀之事有违天和;但是百姓们却觉得解气,摄政王和党羽鱼肉百姓多年,罪行罄竹难书,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皇上如此频繁地诏见监察司之人,可是近日朝中风雨将至?
“你也别风声鹤唳了,霍大人虽是一司督主,但也是皇上尚未东宫时的伴读,往年也常有进宫侍驾的时候。”
虞韶点点头,自己如今不过小小从九品的女官,纵然前朝兴起翻天大案,也难以波及自己这只小小的池鱼。
整个夏日前朝和后宫都风平浪静,虞韶又负责写了几次折子,但却是由司苑大人统一转交,再没得到去紫宸殿的机会。
直到八月初,秋风乍起,从江南传来的消息才搅动了整个朝堂,有两位耄耋老人,敲响了京城的登闻鼓,状告江家七郎圈占田产,强逼二老孙女为妾诸事。时近秋闱,京城之中最多的就是怀着一腔热血抱负的青年举子,或是抱着为民声援的悲悯,或是打着借此扬文名的心思,一时之间,京城之中支持二老,痛斥江南豪族的诗文如多如飞雪。
不久,皇上亲自下令,派监察司前往江南调查案件始末。
后宫之中,不但太后以及吴婕妤的母家是江南世家,就连周昭仪家中的嫡亲的妹子嫁的也是江家的旁支嫡子。风头最盛的宠妃和新入宫妃嫔中的第一人都牵扯其中,其余的妃嫔们或是如淑妃,许婕妤之流无心争宠,或是根基薄弱,一时之间,六宫之内倒是难得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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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深,晨起时窗棱上已经会落下厚厚的霜华。而江南轰轰烈烈的大案也总算告一段落,两江之地,杀了一个织造,两个知府,更有江家浩浩荡荡百余人已经各级官员共三十七如押解入京受审。等待他们的,或是明年秋天的断头刀,或是八千里的慢慢流放路。
太后自从入秋就病了,直到江南大案尘埃落定才逐渐好转。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此举,明面上办的是江家,实则敲打的却是外戚吴家。江家已败,吴家在江南的势力也如断一臂。
司花署内,虞韶一边整理着日常登记的花卉册子,一边在心中琢磨:借着二老入京的导火索,乘秋闱之时煽动舆论民情,而监察司在江南只两个半月就将江家和那么多官员多年来的罪行调查得一清二楚,每击必中。为了江家一案,不知道上位的九五之尊,暗地里图谋了多久。
去岁雪夜,虞韶眼里的皇上,是个如皓月朗空一般的萧萧君子,会关心小宫人的手伤,会和自己谈论梅花诗词。可是如今才见识到,帝王翻云覆雨之间的峥嵘冷意。温和风雅只是外表,其下是强大的,机敏多疑的,甚至有些薄情的君王。
江南案太大,连后宫中人都有所耳闻,青儿不止一次担忧地劝道:“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江家在江南何其风光,但是如今一朝覆灭也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阿韶,叶掌苑对你不错,你在司花署好好当差,日后混个七八品的女官,出宫荣养未尝不能光耀门楣。”
虞韶只是笑笑,“我家中早没了亲人,既然连家也没有,自然也无甚门楣可供荣耀了。我还是想为了自己拼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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