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赵煜话到嘴边却停住了。他垂下目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片刻后,他略显生涩地开口道:“吴登已定于七日后处斩,吴二及其他与浔阳案牵连最深的吴家成员,大理寺会将所有相关案件整理后并案审理,秋后问斩。至于吴家的其他族人,虽有包庇之罪,但罪不至死,朕已命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入京,且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今日午后,蒋才人来见朕,说拿住了出身慈宁宫的一名宫人在猗兰宫附近行踪鬼祟。玄衣卫随后搜查,从那宫人身上发现了厌胜之物,想来是太后那边依旧不死心,想借着朝中忙于浔阳案的混乱,对你不利。
太后素来崇尚佛法,朕已经安排好,秋高气爽,正是出行的好时节。让太后暂时离宫,去五台山静修一段时日,也算是给她一个体面,更是给你和孩子一份清净。吴婕妤身为太后的侄女,最为孝顺,陪着太后同去五台山清修。”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我知道,无论如今如何处置吴家,都无法弥补你失去的亲人,抹去你们十年颠沛流离的苦难。这些年,你经历的每一份委屈、每一次隐忍,我始终无法真正为你做些什么。”
赵煜抬起头,看向虞韶的脸,目光深沉中透着自责与复杂,“可是国法如此,朕不能为了一人而失了法度。吴家确实该死,但朕若因他们而滥用刑罚,未免寒了天下之人的心,让百姓离心离德。现在朕说着这些,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对他人的苦难肆意点评……”
赵煜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苦笑,“别说是你了,连朕自己也厌恶这样的自己。朕明知道这些话会让你难受,可还是不得不说。”说完这句话,赵煜眉眼间的疲倦更深了一分。
虞韶努力弯了弯嘴角,带着几分苦涩开口:“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还外祖父一个清名,让他在地下安息,依照律令处罚吴家,让深受浔阳水患侵扰的百姓心安而已。皇上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并不奢求更多。”
她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但目光却坚定,“我深恨吴登,因为他的一己之私,不仅害得江南百姓流离失所,更让我家破人亡。如今吴家伏法,外祖父的清白得以昭雪,我若是仗着皇上的怜悯,要求更多、强求过分,甚至违背律法,那和我所恨的吴
家又有什么区别?若如此,外祖父在天之灵,又怎能安心?”
“朕对你,并不是怜悯,而是……”赵煜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哽住。他垂下眼睑,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起伏的胸腔中闪过一丝压抑的痛意,“……而是歉意。”
“我明白,纵然有种种借口,可虞知府的冤案,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无能而起。若我当年成熟得更快一些,更果断些,更谨慎些,或许……或许你的家人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
虞韶听着这些话,看到赵煜眉间深深的褶皱,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抚平那抹让她看了心酸的疲惫。可手刚伸到一半,却蓦然顿住了。神里浮现出几分无措,正准备将手默默收回时,却被赵煜松松握住了手腕。
玉臂入手生温,细巧的腕骨上环绕着一圈细腻的软肉,赵煜心中微松:还好,还好,即使在别院中,虞韶的身子也没有瘦弱得太厉害。
赵煜抬眸看向虞韶,却发现她的眼神一瞬逃开,似乎在躲避他的注视。他盯着她略显仓皇的侧脸,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溢出一丝。他低笑了一声,笑容里却带着些自嘲和难以言喻的痛,“如今连触碰我,也是让你生厌的事情了么?”
虞韶因为震惊,一时间竟没有反应,双手僵在膝上,微微发凉。她愣愣地看着赵煜,却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失落地垂下了眉眼,平日里威严冷峻的脸庞此刻竟然透出几分脆弱。高大的帝王此刻却像一只湿漉漉的巨犬,失魂落魄地立在她面前,仿佛整个人都被一场骤雨浇透。
赵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又带着苦涩,“我知道,你入宫,对朕……对朕和颜悦色,恐怕都是为了家中的仇恨,都是为了报仇雪恨。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意。其实,我也是失去过至亲之情的人,若是换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或许连你都做得不如。
即使曾经的一切或许只是你为了家人的权宜之计,是不得已对朕作出的讨好假象,我也不怪你,不怨你。”
“虞知府是清官能吏,朕已经让礼部封他为紫金光禄大夫,谥号忠毅。他的清名已经昭雪,你是虞知府唯一的血脉,如果……如果你不愿意再留在这深宫之中,朕……朕甘愿放手。”
他说到“放手”两个字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声音低哑又沉重。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着虞韶:
“孩子生下来,若是你喜欢,便养在你身边。若是不愿,朕也会让它做最受宠爱的公主,或是最受倚重的皇子。只要你愿意,朕可以赐你家财万贯,送你回江南。那里有你最爱的浔阳菜肴,有江南的美景。朕愿意让你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姑娘……”
“你是不是盼着朕这样承诺?”赵煜的语气忽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隐忍的痛意,“你是不是希望我放你走,彻底还你自由?让你从此不必再受这宫墙的束缚,再也不用面对朕。”
“可是……朕试过了,阿虞,朕真的试过了。”赵煜的声音低了下来,胸膛起伏,仿佛每一个字都压在他的心口,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今夜我提笔几次,写了三次诏书……可没有一道能写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着沙哑,每一个字像是从心底被生生挤压出来。
他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对不起,朕真的……真的无法做到。”
“我舍不得放手!阿虞,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从此和你只是陌路人,一切的时光便只当作是幻梦一场。”
他说着,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却越来越坚定,像是终于将深埋于心的情感彻底摊开,“阿虞,我心悦你……赵煜心悦虞韶,这不是怜悯,不是歉意,更不是君王对妃嫔的施舍之情。
多可笑啊,我从前自诩为帝王,自认为男女情爱不过时牵绊弱者的绳索,可是如今却……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于朕自大的报应吧。”
赵煜的手轻轻抬起,像是要靠近她,却又怕她避开,最终只是停在半空中。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带着一丝脆弱的试探,“你呢?你有没有过一点点,一点点喜欢过我?”
虞韶侧过脸,让面颊贴上了赵煜的手掌,她的肌肤细腻温热,赵煜的手指微微颤抖,僵硬地停在原地,不敢用力。他能弯弓射雕,能运筹帷幄,能落笔成文,可此时此刻,却连轻轻托起这一片温暖的勇气都没有。
“阿虞……”他轻声唤道,声音低哑而温柔,却又带着一丝试探。他的手轻轻收拢了一些,却又立刻停住。
虞韶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的表情看似平静,可贴在他掌心的脸颊却微微滚烫,悄然爬上一抹羞涩的红晕。
“阿虞,我……”
“皇上,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小字叫昭昭,”虞韶的声音轻柔而缓慢,“小时候,外祖父总是笑我,说昭昭是骄阳,怕我性子过于活泼,以后恐怕要让家人头疼。可惜,事与愿违,十年了,我不是真正的骄阳,不过是困在黑暗之中的一盏小灯,燃尽了自己也无法点亮四方。
幸好,日煜乎昼,照临四方。有了皇上的关照,我这十年才不是真正的昏暗彻骨。”
“昭昭……”赵煜低低地呢喃着虞韶的小字。
他的胸口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击中,喜悦像细小的涟漪在心湖中一圈圈荡开,可与此同时,又有一股苦涩从心底缓缓涌上,直抵喉头。
“昭昭……”赵煜又唤了一声,难以掩饰的怜惜与自责,“朕竟从未知道,你的小字叫昭昭。你这一生,本该如日昭昭,光耀四方,可是朕……却让你受了这许多委屈。”
虞韶睁开眼,泪水在烛光下微微晃动,像晶莹的珠玉在眼眶中打转。“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知道,我不愿意离开皇上,肚子里的宝宝也不愿意离开父皇。”
“皇上,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紫宸殿的时候吗?那时候,您教我丹青,说‘名师出高徒’。我笨手笨脚,却一点点学会了用笔描绘红梅白雪,青竹明月。”
“这一次,您能不能再教会我,怎样才算是爱上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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