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余是城主府的管家。
别看他有个年轻名字,其实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该放手放手,该放权放权,除了盯一盯仆从们干活儿,成日不是莳弄花草就是捧个茶缸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悠闲自在得很。
前几日府内丫头婚配,嫁出去了几个,还有俩小厮得病死了,一时人手着紧,周少余便让自己侄儿,也是城主府下一任管家再买几个伺候的人。
他侄儿素来麻利,这才一天不到,就领着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小姑娘,找他帮着掌眼来了。
周少余从躺椅上起身,浑浊的双眼把面前的三男两女细细打量过去,满意点头。
“资质不错,尤其是这闺女,”他指着左侧第一个簪绒花的姑娘,又把手指挪动到她旁边的少年身上,“还有这孩子。长得好看,有精气神,让人看着舒坦。你上哪儿找的人?”
周凭,他侄儿凑近了笑道:“那姑娘是在码头找的,我见着她时,她正在卸货。那少年人倒是巧了,刚好在咱们府侧门外卖身葬父,我看他可怜,就把他买下了。”
“嗯……嗯?”周少余点到一半的头僵住,瞪大眼睛,“你确定这两人没说反?”
戴绒花的姑娘虽比寻常女子高,身量却很纤细苗条。而那少年穿着水蓝色的本地衣裳,笑眼盈盈可爱可亲,哪里是父亲刚没的样子。
“真没说反!”
周凭见自家大伯一脸不信,赶紧把自己遇到这两人的情形和盘托出。
那绒花姑娘确实在码头上干活儿,扛着两大袋货物都能健步如飞,挽起的衣袖下,小臂肌肉虬结,看着能打十个他。
而那少年,周凭出门时他盘腿坐在草席旁,拿一个木鱼边敲边念往生咒,有人过去问他,他就掀开草席一角,说他父亲走得早,走得急,家里为他治病花光了银子,没钱购置棺木,只得自己卖身为奴,换点钱财将他安葬。
“您别说,他敲木鱼的样子十分的宝相庄严,言谈中也并无悲伤,可见是个心性沉稳,有大智慧的人!”
周少余皱眉:“那他应该出家当大和尚去啊!”
周凭“啧”一声:“人家不是没办法吗?”
周少余一想也是,便点了头,同意五人入府当差,并当场分配了活计与住处。
绒花姑娘力气大,个儿又高,当了夜里巡逻的护卫。而有大智慧的少年苏南禅,则去了柏草园照料花草,吃住都在园中一处叫三味疏屋的地方。
苏南禅的心情十分复杂。
从柏草园到三味疏屋是吧?
谐音梗扣钱!
……
“柏草园本是一片荒地,因城主某日从外面回来,随手洒了一把种子,后来这里长出了松柏、紫竹和各色奇花异草,又拨了我过来照料,渐渐才有了这座园子。”
柏草园管事是个中年儒生,长相平平,眉心有深深的“川”字辙痕,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给人以十分不好惹的感觉。
他背着手在苏南禅面前走来走去:“城主不常来柏草园,这儿也没什么规矩。只要照顾好花卉草木,多数时候都很清闲。”
苏南禅垂手点头。
“当然,府上有两条规矩你必得遵守。”管事对他的顺从颇为满意,表情也缓和许多,“其一,没有我的手令,你不可离开柏草园,更不可出府。其二,入夜后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房门一步,听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可见这两条规矩并不简单。
苏南禅心里闪过一百八十多件夜里出门能做的事,面上却只故作乖巧地点头。
“行,现在回房把衣服换了,我教你如何打理花草。”管事摆摆手,给他指了三味疏屋的方向,便背着手走向不远处的凉亭。
三味疏屋是一栋种满爬山虎和牵牛花的小院子,分东西厢房,中间以一口小莲池隔开。
最好的东厢房由管事独享,苏南禅住在西厢一楼向阳的屋子。
门一开,苏南禅恍惚以为下一秒会有个小红娘穿着戏服吊着嗓子从里面飘出来。
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也空荡,家具只有床和桌椅,唯一的装饰是床边那扇空窗。从窗里望出去,正好瞧见满池圆叶,自成画景。
苏南禅刚从床上拿起青色的仆从服,一片花瓣便从他后颈的头发里钻出来,飘飘摇摇落地,化为虚幻的钟雨仙身影。
“你这不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吗?”
都是男人,苏南禅也不避讳,脱去外衣换上仆从衣物,中衣下的身形线条修长优美。
钟雨仙的眼神像被烫到了似的避开,解释道:“这只是一抹幻影,无法维持长久。我若真身潜入,会触动城主府的防护禁制。”
“这位城主也是修行者?”苏南禅把发尾从衣服里拿出来,“不然哪儿来的禁制?”
钟雨仙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是我为他设的。”
“……”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吧?
苏南禅艰难地咽下吐槽,抿了抿嘴唇忍笑:“对了,之前我一直忘了问,城主既然是你的好友,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恢复记忆和力量的机缘可能在他府上,让他帮你找?”
比起上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
钟雨仙眯了眯眼:“因为我残存的半数记忆里,除了部分过去与他相遇、相处的场景,余下的便是一种不知来源却十分强烈的警惕。”
苏南禅系好腰带:“他可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钟雨仙又沉默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苏南禅:“……”
钟雨仙:“……”
良久,钟雨仙发出一声长叹。
苏南禅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袖:“你之后打算怎么与我打配合?”
“寻个时间拜访我这位许久不见的老友,短暂停留一些时间。”钟雨仙坦坦荡荡,毫不亏心,还笑得像一幅云烟渺然的画,“届时,无论是我对不起他,亦或他对不起我,都会有个结果。”
苏南禅想了想,锐评道:“您可真是心……心胸宽广,有容乃大。”
“……呵。”
……
“你们将这两桶搬到仓库里。手脚麻利点,别让里面的东西洒出来。”
苏南禅走到凉亭边上时,管事正指挥两个护卫将两个大木桶搬往仓库。
木桶盖子紧紧合着,从外面看不出什么。
“管事。”苏南禅向管事行礼,“那是什么东西?您怎么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那是花肥。城主为了这里的花木生长得好,特意着人配的,贵着呢。”
管事说完,又把脸一板:“别瞎打听,施肥是重要活计,暂时轮不到你做。行了,跟我过来,我教你怎么照料花草。”
苏南禅看了一眼仓库方向,点头应是。
柏草园分为三大区域,除三味疏屋外,其余两块分别是丝缠圃,专门种植奇花异草;萧疏庭,遍植紫竹与松柏。
萧疏庭由管事亲自打理,苏南禅去不了,他主要负责丝缠圃的浇水、修枝和松土工作。
“这一片是千丝海棠,主干细高,分枝多,花开如丝垂,是丝缠圃名字的来源。”
苏南禅顺着管事的话看向东面,正值九月花期,千丝海棠开得热烈又静美,花蕊修长浓密,从枝干上长长地垂落,犹如垂天之云,一片姹紫嫣红的盛景。
“千丝海棠根浅,每日需浇三次水。喜阴,正午阳光最盛时要用布盖上。喜暖,秋冬时节要在根部适当添土,但注意不可影响了根系生长。记住了吗?”
“记住了。”
管事把话拆开来考苏南禅,听他回答无误,才介绍下一个品种。
“这片是白珠果,一种异草,四季常绿,结白色如珍珠的果子,成串,夜里会发光。白珠果不必特殊照料,每日洒一次水即可。”
苏南禅看向南面,一大蓬高过他膝盖的绿草正随风摇曳,毛绒绒的清新可爱,形似狗尾巴草的穗子上结满了一串串白色果子,远远看去,还真像一斛斛珍珠。
还有西面的金茶花,像满地流动的碎金;北面的蝴蝶藤,绿色藤蔓上爬满五彩斑斓的花朵,仿若垂地的彩虹。
这些奇花异草每一样都奇特艳美,别具特色,各有异香而不冲突,让苏南禅这个乡巴佬大开眼界。
“丝缠圃就这么大,花亦不多。”管事领着苏南禅回到凉亭,“你每日按要求打理好它们,旁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只要不违反规矩不出格,我不会管你。但若这些花花草草在你手底下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轻饶。可听明白了?”
苏南禅点头如捣蒜。
凉亭石桌上有茶,苏南禅倒了一杯递到管事手里,笑问:“那月钱怎么算?”
长得好看就是好,管事看着他的笑脸,如同看满园奇花异草一般心旷神怡,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月钱月底结,一月两贯水市币,这在水市是最高的工钱。”
苏南禅面露喜色:“太好了!这样我便有余钱给去了的父亲多置办些身后物了!”
管事抿了口茶,拍拍他的肩膀:“有孝心自然是好事,但逝者已矣,莫让令尊身后不安。”
苏南禅感动得掩面答应,语气里三分感激三分悲伤,还有四分的如释重负。
不远处,钟雨仙的幻影藏在千丝海棠花影下,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笑。
有这份天赋,他不去搭台子唱戏,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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