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见微坐得比往常还要笔直,腰背挺得像绷紧的弓弦,镇纸和笔架被她擦得锃亮反光,姿态庄重得像准备帝王亲阅的贡生,只差焚香沐浴了。
曹直递给她的,是一份墨迹半干的赦罪诏令草稿。
“尾段试着改。”他说得极其简单。
沈见微定睛一看,正是诏令结尾那一段收尾语,曹直原本的措辞四平八稳,用词妥帖但略显平淡,显然还未最终定稿,留给她发挥的空间。
她指尖微紧,提笔时都有点发虚。
【我要是下笔太平庸,那肯定会被曹直看出“江郎才尽”;要是下笔太花巧,那又会被当成“轻浮造作”。】
【这简直是诏令版的送命题!还是曹直亲自监考的那种!】
沈见微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先在稿纸上默默列出三种思路。
一是走“安抚万民”路线,强调皇恩浩荡、宽宥为德;二是走“警惕再犯”路线,点名赦后不可轻纵,恩威并施;三是走“承恩布令”路线,照例强调执行层级、诏令传达范围,最稳妥但也最无趣。
【选项一温情牌,安全但怕他嫌肉麻。选项二威慑牌,怕他嫌我越殂代疱僭越了。选项三流水账,怕他直接给我批个毫无灵气……啊啊啊啊选择困难!】
她把三条思路仔细对照以前颁布的诏书范例,又和曹直草稿通篇那严谨温厚的语调一一核对,最后咬牙选了第一条,取其温厚收敛,与正文“宽宥恤刑”的核心之意最为相衔。
【赌了!就选一!大不了打回来重写,又不是没经历过!】
她写得小心翼翼,屏息凝神,每一个字落笔前都在脑中反复推敲默念三遍,生怕哪个字不听使唤地跳出来捣乱,破坏了整体气韵。
最后一笔落下,她像终于挣脱了水面的溺水者,长长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她双手捧着那份承载了她巨大心力的草稿,姿态近乎虔诚地递向曹直。
曹直接过,目光沉静地落在纸上。眉峰没动,唇角也没抖,那张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沈见微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在心里一行行飞速默念自己的稿子,“皇恩在宥,朕命吏部……慎终如始,庶几不违……”
【行不行?好不好?能不能看?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别这么吊着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在沈见微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时,曹直才淡淡开口,“用词未失,但句式收得太软,需有余音。”
沈见微正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仿佛听到了天籁。
【未失!是未失!感觉这是曹直对我写作最温和的肯定了!虽然不算表扬,但至少不是那个“狗屁不通重写”了!普天同庆,祖坟冒青烟了!】
“余音?”她按捺住激动,眼神充满了求知的渴望。
“你收在‘不违’处,有意境,却失了几分力量,略显单薄。”曹直翻看着她的草稿,指尖在末尾处点了点,“句中若能巧妙引旧例成句,引出‘赦而不纵’之意,便可承上启下,收束有力。”
他抽出笔,在她稿子末尾处利落地一划,提笔写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念在初宥,仍当益慎。”
【哇!这字!这力道!曹直不愧是曹直啊!这个字我再练十年估计也写不出来!呜呜被打击到了!】
“益慎”二字写得极稳,笔锋内敛却暗藏力量,带着一种从律法条文里淬炼出来的庄重感。
沈见微看着那两个字,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温和”不是没有棱角,而是把规训巧妙地包裹在仁德的外衣里。既要让人感受到宽宥的温暖,也要留下警醒的回想。】
她当即用力点头,默默在心里记下这句精髓。
【曹编修不愧是“孔雀爱羽”,羽毛不仅要美,还得对称,有筋骨!】
她接过那张被批注过的纸,正要提笔再试一次,忽听李校书那带着浓浓调侃意味的声音在后头慢悠悠响起。
“哎呦喂,你们二位还真是研讨得如火如荼、相得益彰啊!这要是再加把劲,熬个通宵,说不定明儿一早就能给陛下送稿,提前完成任务领赏去了?”
【这人怎么又神出鬼没地蹦出来了?!他到底有没有别的正经活干?!】
李校书挑眉晃悠进来,一眼就瞥见了沈见微摊开的草稿,夸张地“哟”了一声,“小沈编修这是要封笔收官、名垂青史啦?尾句也写得头头是道了?快让我瞻仰瞻仰!”
曹直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无视。
沈见微还没来得及说话或者捂稿子,李校书已经伸着脖子,自顾自地点评起来,“啧啧,你看她这‘不违’,多文雅含蓄;你这‘益慎’嘛……”
他嫌弃地撇撇嘴,“太刻板,太生硬。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要我说啊,还是‘勿枉而施,勿纵其辜’更有气势,朗朗上口,老少皆宜!”
【……您当这是写市井告示呢?还“老少皆宜”?这是赦罪诏书啊喂!气势是有了,可这杀气也太重了吧?这诏书发出去,看了的人怕不是以为要秋后算账?】
“你愿意,”曹直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就把你那句写去诏令里。”
【太精准了!太致命了!不愧是曹直!不出手则以,一出手……看看李校书这表情!哈哈哈哈!】
李校书一噎,像被掐住了脖子,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咳……那倒也不必……我这金玉良言,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他讪讪地缩回脖子。
沈见微看着李校书吃瘪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来的紧张似乎都随着这声笑消散了些许。
夜渐深,灯火摇曳。沈见微重新试写的尾段,终于被曹直采纳,作为草稿,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正稿之后。
【过关了!终于过关了!没有“重写”魔咒!感天动地!祖坟二次冒青烟!皇天不负有心人!】
她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刚松弛下来,正准备收拾笔墨,却听曹直那平静无波仿佛能冻死人的声音响起,“明日诏稿呈交主事。”
沈见微笔尖猛地一抖,差点把砚台边上的墨盖碰翻在地。
【……对哦,差点忘了,明天是主事亲审!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放松太早了!真正的考验在明天!曹直大哥你怎么说得跟“明天早上吃什么一样简单”啊!】
她眼角不受控制地瞥向那几张被收好的草稿,自己写的那几行字,就这么夹在曹直那铁画银钩的正文后面。
【完了完了……他要是看出来这不是曹直的手笔怎么办?】
【“嗯?这尾句……”主事眉头一皱,犀利的小眼睛扫过来,“不像是曹直的手笔啊,笔力虚浮,格局也小了点……”】
【不不不,他要是真问出来,我说什么?】
【“报告主事,是曹编修大发慈悲让我这个菜鸟练练手”?听起来像是推卸责任,还顺带拉曹直下水!罪加一等!】
【还是说“是下官斗胆揣摩上意,胡乱涂鸦”?听起来更欠揍了!简直是自投罗网!】
【或者……装傻?“啊?哪句?哦,这句啊,下官也不知,可能是曹编修梦游时写的?”会被打死的吧?!】
沈见微顿时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包进案头那堆厚厚的书册里,原地消失。
【救命!现在辞职跑路还来得及吗?!】
【或者……连夜把稿子偷出来,把我写的那段吃掉?不行,墨有毒!而且曹直肯定记得内容!】
曹直却神色不变,依旧气定神闲地整理着文稿,仿佛“明日交稿”这四个字里蕴藏的惊涛骇浪,对他而言不过是微风拂面。
【啊啊啊曹直!您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是祖传的吗?!分我一点点行不行?!您真不怕啊,还是觉得我那点玩意儿根本不值得您怕啊?!】
她越想越心跳如鼓,咚咚咚撞击着胸腔,感觉额角都沁出了细汗。只能硬着头皮,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摁住那些纷乱如麻、疯狂叫嚣的念头。
【冷静!沈见微冷静!深呼吸!】
【天塌下来还有曹直顶着呢……虽然感觉他可能会优雅地侧身让开……】
【走一步算一步吧,不管怎么样,明天都得稳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昏黄的灯火映在案前未干的墨痕上,光影跳跃,如同她此时纷乱无助的心绪。
沈见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所有恐惧都呼出去。
她坐直了身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小心地、再小心地放好那份“也许明天就会被拆穿、公开处刑”的草稿。
【罢了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怕什么?最坏的结果不就是被骂一顿,罚抄书,或者……被打回原形继续当抄书匠?】
【但哪怕明天真的被主事拎出来,指着鼻子问“这是你写的?”……】
【也总得让人知道——】
她盯着那叠稿子,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执拗。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想写好!想留在这里!想写出点像样的东西!】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呸呸呸!明天必须活着回来!还得是昂首挺胸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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