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过，暮色沉下来，街上的灯笼次第亮起。
书肆里刚扫过一遍地，老板正打着哈欠收摊，就听门口一声轻响。
“还没打烊吧？”
老板抬头，只见一个身着玄青色长衫、腰束玉带的青年立在门边。他眉眼清冷，身姿挺拔，通身透着世家子弟的矜贵。
“没呢，公子。”老板忙直起腰，堆起笑，“您是买书还是订书？我们《侯门风月》这两天可热得很——”
“不买书。”来人声音平淡，截断了他的话头，“送封信。”
他从袖中取出信封，信口干净清楚，没有署名，唯有一行清秀小字，“烦请转交给《侯门风月》的作者。”
老板接过，细看那字迹，眉头微蹙，“您这字……瞧着有点眼熟。”
“非我所书。”青年语气疏淡，“家中小妹所托，代为转交。”
“啊……原来是那位小姑娘啊！”老板恍然，话匣子就打开了，“你妹妹是不是前几日……哎呦，那眼睛红的，都快哭肿了，看着真是令人心疼——”
话音未落，店门又是轻轻一响。
一道修长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一身素灰长衫，墨发松松束于白玉冠下，神情慵懒，嘴角噙着点若有似无得笑意，活脱脱一个清贵闲散的世家公子模样。
“都这时辰了，还有人来送信？”来人慢悠悠地问。
曹直微微侧头，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正是方才在翰林院为诏令草稿与他纠缠半天最后不欢而散的沈见微。
显然，沈见微也认出了他，下意识就想抽身退走。
【妈耶妈耶曹曹曹曹……直？他来这里干什么？不就是刚才和你吵了一架嘛，不至于追到外面吧……不管了不管了，先跑路要紧，这也太冤家路窄了……】
“诶！这位公子留步！”老板眼尖，热情招呼道，“瞧着您面熟得很！您家妹妹，是不是前几日跟这位公子的妹妹一块来的？”他指了指曹直，浑然不觉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上回她来我这……”
【妹妹？曹直的妹妹？上次一起来的？曹曹曹曹……真？不会吧，我当初真的只是觉得他们两个名字比较像啊，谁知道会是一家人啊？京城这么多姓曹的，怎么就我撞上一家人了？而且为什么曹直会有曹真那么可爱的妹妹！】
沈见微心头警铃大作，生怕老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一个箭步上前截住话头，“对对对！正是舍妹！她今日身子不爽利，托我来买她最心仪的作者新出的话本子，叫……叫什么来着……”
【转移话题！转移话题！这个老板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要是曹直曹真知道我是话本作者，我不就得凉凉，要是曹直知道我把他妹妹弄这么伤心，回头在翰林院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不行！】
“《侯门风月》？”曹直适时接口，声音听不出波澜。
【谢天谢地！接得好！】
“正是正是！就是它！”沈见微如蒙大赦，赶紧接上，这才仿佛刚瞧见曹直似的，脸上堆起夸张的惊喜，“哎呀！这不是曹编修吗？真是巧遇！巧遇啊！嘿嘿……”笑声干巴巴的。
【对呀对呀，巧遇，那可真是太巧了，下次出门一定要看黄历，这这这也太吓人了，我的小心脏受不住啊……】
“嗯，是巧。”曹直面上无甚表情，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沈见微脸上，状似随意提起，“令妹……与舍妹交情甚笃？”
【试探！绝对是试探！**裸的试探！他起疑了！不行得糊弄过去！】
沈见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跳到这茬，只能硬着头皮装傻，“……这个嘛，女孩儿家的事，我们做兄长的，也不好多过问。”
【一问三不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反正曹直又不可能真找到我这个“妹妹”去对质……】
“随口一问罢了。”曹直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只是舍妹性子有些古怪，若是哭闹起来，颇为难哄。”
【性子古怪？哭闹？曹真妹妹性格多可爱啊，曹真这人天天就瞎说。不对不对，他是不是在点我？是不是怀疑是我妹妹写的那个话本子，然后把他妹妹搞哭了？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沈见微只觉得后颈一凉，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神飘忽，“是……是么？那我回去……多提醒她，叫她多体谅体谅旁人，说话行事仔细些。”
【求求放过我吧！曹编修您大人有大谅！下次您出门我一定先打听好您的行踪，绝对以后跟您绕着走！】
“多谢。”曹直微微颔首。
【别谢别谢，真的受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也不知道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小姑娘就是曹直的妹妹啊……】
书肆门口的风铃轻响，曹直的身影在街角渐渐隐去。
沈见微站在原地，僵着脸维持礼貌的微笑，直到人走远，她才慢慢收回笑意，长舒一口气。
“我的天，”沈见微低声嘀咕，拍了拍胸口，“差点吓死。”她转头看向老板，“你刚刚是想说什么？”
【吓死我了，终于走了，感觉有曹直在的地方，我都要被冻成冰雕了……最近好不容易一起上班习惯了点，现在又打回原形了……】
“没说啥呀。”老板眨巴着眼，一脸无辜，“我就打算说你妹妹是作者，怎么了？”
“嘘！”沈见微瞪了他一眼，低声警告，“要是还想做生意的话，这话以后可别说出口。”
【可别说了！要是曹直还没走，听到什么，我不就完蛋了？不行，必须想个永绝后患的法子。】
“不是你妹妹吗？”老板一脸迷惑。
“当然是我妹妹！可你刚才没看见那人盯着我，跟盯着钦犯似的？你要是当着他的面说漏了……你知道我妹妹那本书里面写的啥吧？写得人家妹妹都快哭成泪人了，要是他想要报复写这个书的作者，我平时工作受点磋磨还没什么大事，要是被他一封折子告到陛下那去，陛下看我们天天在这编排皇室中人的私事，书被封事小，掉脑袋事大啊！”
【他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想我呢！以曹直这个多疑的性子，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我指使我妹妹故意接近他妹妹……按曹直这护短又毒舌的性子，在翰林院他不得给我骂死？不行不行……】
“要是被他猜出来，我们的小命都难保！”沈见微说得夸大其词，把对面老板吓得呆若木鸡。
【对啊对啊，瞎说的，有没有吓死你！嘿嘿！皇帝？皇帝能管这档子事才有鬼了，萧彻整天日理万机的，还能管我这小破话本的原型？】
“这……事能闹到陛下那去？陛下还管我们这些闲事？”老板嘴都张大了。
“你以为陛下真闲啊？关键不是他闲不闲，是他身边闲人太多。”沈见微压低声音，眼神一肃，“万一哪天有人手痒，把折子递上去了呢？咱们这书，写了多不小心就撞了雷。”
【对啊对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特别是萧彻身边那个李德全，上次就是他告的秘，不然我那个装鬼萧彻怎么能识破的？还被拉去入伙给他做这么危险的任务，小命都差点搭进去！】
【不过萧彻的贪污查得怎么样了？感觉最近也没什么风声？难不成上次钓鱼没钓出来？那萧彻不会赖账吧？他还欠我一个承诺呢，早说当初就不卖关子了，现在想用都用不上！可恶！后悔！】
老板小声嘀咕，“可咱这书里写的……也没点名姓啊。”
“但你敢打包票人家不会对号入座？”沈见微挑眉，“再说了，万一那位侯爷的名字真对上哪位了？你敢查户籍册不成？”
老板顿时缩了缩脖子，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不敢！我哪敢！”
【你最好不敢，虽然感觉这老板嘴里就没句真话，算了算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虽然骗人确实不太好……】
沈见微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真要收拾东西走人，结果老板又感叹了一句。
“不过那姑娘也真可怜，每次来这看书都眼泪汪汪的，她也命苦，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书里的那个冷面侯爷，唉，傻孩子。”
“你说得太对了。”沈见微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我们得救救她。”
【伤心？证明猛药下得还不够！】
老板顿时来了精神，“你妹妹要让女主回去了？”
【回去个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等我给女主写十七八个献殷勤的的男的，我就不信曹真还会盯着侯爷一个？】
沈见微朝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她不回去，才是她故事真正的开始。”
老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哎呀听你这话说得，好像你才是写话本的那位……”
【吓死我了，差点又要掉马甲了，我这破嘴，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我要真是，现在还能站在这跟你说话？”沈见微立刻接过话头打断，“早被人告了十几封折子了。”
“也是也是。”老板一想还真有道理，忽然一拍脑门，“哎呦，我差点忘了，你妹妹这期稿子的银子我还没给你呢！”
他从柜台底下翻出一个小封袋，递了过去，“三两，分毫不少。回去再替我催催她，可别再拖稿了，我些天读者都等疯了。”
【稿费稿费！谁知道我今天来这就是为了这一口稿费！亲亲，还是钱拿到手里有安全感啊……啧啧啧！】
沈见微笑着接过，“一定一定，她最近身子受了寒，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哎呦！你说这话我还真有点心虚，”老板赶紧摆手，“我就是念叨一句……你们家姑娘写得好，感情真，文笔也扎实，你让她好好养病要紧，稿子晚点我也认。”
“多谢您体谅。”沈见微将银袋收好，冲他点点头，“我这就回去转告她。”
【放心放心，等我“病”养好了肯定写！最近还是避避风头吧，免得被曹直抓到我的小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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