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红大门被两名健仆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门内泻出的明亮灯光与暖融气息,撞散了门前的阴湿寒意。
当先疾步而出的是一位身着宝蓝色遍地锦缠枝牡丹纹褙子、头戴赤金点翠福寿纹抹额的妇人。她约莫三十多岁上下,面容丰润,眉眼间与沈林氏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雍容华贵。她身后跟着四五名手持桐油伞、臂搭厚绒披风的丫鬟婆子,行动间悄无声息,训练有素。
“小妹——!”
三夫人林月柔竟全然不顾侯府夫人的体统与倾盆大雨,猛地提起裙摆,几乎是踉跄着奔下那被雨水冲刷得光洁的白玉石阶,任由刺骨的雨水和溅起的泥泞污了她那双做工精巧的软底绣鞋以及价值不菲的杭绸裙角。
她的目光锁在妹妹林月华那蜡黄枯槁、气息奄奄的脸上,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伸出手,从沈知微那单薄而僵硬的怀抱中,小心翼翼地将妹妹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林月华冰凉湿透的衣袖和其下嶙峋的臂骨时,林月柔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声音哽咽不成调:“怎么会……怎么会病成这样!信里不是说只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吗?月华,你睁眼看看姐姐!”
沈林氏被这动静和熟悉的呼唤惊醒,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待看清眼前之人,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化作一阵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
“姨母。”沈知微适时地轻唤一声,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强行压抑的哽咽,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母亲这一路……”
“好孩子,先不说这些,先进屋!”林月柔用自己干燥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妹妹枯瘦的手,另一只手迅速用手帕擦拭妹妹唇角的血渍,转头疾声吩咐,“碧荷!持我的对牌,立刻去请孙太医!赵嬷嬷,将西厢房的地龙烧得暖暖的,热水、姜汤、干净的被褥衣物立刻备好!其他人小心扶着姨太太上软轿!”
仆从们闻令而动,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立刻上前,轻巧而稳妥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沈林氏安置到随后抬来的暖轿上,四个小丫鬟迅速撑起巨大的油伞,严丝合缝地为轿子遮住风雨。
林月柔这才有空仔细看向一直强撑着站在雨中的外甥女。见她浑身湿透,薄薄的夹袄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得惊人的骨架,小脸冻得青白,嘴唇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杏眸,在接触到她目光时,努力睁大,试图传递出镇定与感激,但那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惶与无助,却更让人心酸。
“微儿,快随姨母进来!”林月柔心中一痛,立刻握住沈知微柔弱冰凉的手,触手那湿冷僵硬的触感让她眉头紧蹙,“这衣裳都能拧出水了,寒气入骨可怎么好!碧云,把我的那件银狐皮里子的斗篷先拿来给表姑娘披上!”
立刻有丫鬟应声而去。
一行人穿过悬挂着“敕造镇远侯府”匾额的巍峨门楼,经由垂花门,转入抄手游廊。廊下每隔十步便悬着一盏精致的明角灯,琉璃灯罩将光线晕染得温暖而明亮,清晰地照亮了廊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亮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纵然是在这风雨交加的天气里,侯府的富贵气象、百年积淀的底蕴,依旧扑面而来。
沈知微微微垂着头,顺从地由林月柔牵着,步履略显虚浮地跟在身侧。她的目光低敛,余光已将途经的穿山游廊、卷棚顶抱厦、雕梁画栋尽收眼底——镇远侯府的规制与豪奢,远比她根据母亲往日零星描述所想象的,还要惊人得多。
引路的婆子丫鬟皆屏息静气,偶有交接,也是低语迅速,眼神恭谨。这便是高门大户的规矩。
栖梧院虽为客院,却并非寻常待客之所。院中陈设不见奢华堆砌,却处处透着精致与用心。月洞门前早有管事嬷嬷领着几个小丫鬟垂手恭立。
“厢房已按夫人吩咐收拾妥当了,地龙烧得暖和,热水姜汤即刻便到。”管事嬷嬷上前行礼,声音平稳。
林月柔颔首,一边携着沈知微往里走,一边利落吩咐:“赵嬷嬷等孙太医开好方子立即去小厨房亲自盯着煎药,药材拣最好的用。碧荷,你带表姑娘去梳洗更衣,用那套新备的月白绫缎中衣和浅碧罗裙。吴妈妈既来了,便去暖阁照看你们家夫人,她身边离不得贴心人。”
她转向沈知微时,语气瞬间转为怜惜与温和:“你娘安置在东暖阁,那里最是暖和安静,太医一会儿就到。好孩子,别怕,到了姨母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万事有姨母为你做主。”
沈知微依着礼数,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带着颤抖与感激:“微儿……谢姨母垂怜收留,劳姨母如此费心,实在是……”
“快起来!”林月柔不待她说完,便亲手将她扶起,心疼不已,“自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如今最要紧的是赶紧换了这身湿衣裳,喝碗热姜汤驱驱寒,若是你也病倒了,让你娘可怎么好?”
西厢房内果然暖意融融,紫檀边座嵌螺钿山水人物屏风后,柏木浴桶里热气蒸腾,氤氲着淡淡的草药香气。两个穿着青缎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垂手侍立,见人进来,齐齐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奴婢秋纹/冬青,伺候表姑娘沐浴。”
碧荷将一套干净衣物并洗漱用具放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含笑道:“春棋、夏书两位妹妹已在隔壁耳房安置梳洗。表姑娘带来的箱笼暂存西耳房,明日再整理不迟。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她二人。”
沈知微目光掠过榻上那套月白绫缎中衣和浅碧色暗纹罗裙,料子皆是上乘,针脚细密,颜色素雅,既合她守孝的身份,又不失体面。她心中微暖,轻声道谢:“有劳碧荷姐姐费心安排。”
碧荷连道不敢,见她神色疲惫,便识趣地退下,留她沐浴更衣。
浸入温热的水中,沈知微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些许。
她仔细打量着这间临时安置她的厢房:临窗大炕铺着猩红洋毯,炕桌上摆着一套甜白釉瓷茶具,多宝阁上陈设不多,但一尊青玉山子、一套紫砂陶俑,皆非俗物。
沐浴毕,秋纹为她绞干湿发,动作轻柔。冬青捧来一碗滚烫的姜汤。沈知微小口喝着,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
窗外,雨声渐疏,只余檐水滴滴答答,敲打在青石板上。远处隐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沈知微亲自将林月柔送至院门,望着那一行人提着灯笼消失在曲径深处,她独立廊下良久,任由带着湿气的夜风拂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光滑的廊柱,那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吉祥纹样。
“姑娘,夜深露重,该安置了。”吴妈妈拿着那件银狐皮斗篷再次为她披上,轻声提醒。
沈知微回身,望了望东暖阁方向,窗纸上映着守夜丫鬟朦胧的身影。她缓缓点了点头,吹熄了案头那盏明亮的烛火,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长明小灯,在黑暗中轻声道:“妈妈记得明日早些叫我,莫要误了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檐角铁马,在渐歇的雨水中,偶尔发出几声清脆悠远的叮咚声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