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大宅坐落在东山富人区,离他们的小出租屋很远很远,隔了几乎大半个京城,公交车只能坐到山底下。
方沅下了车,天色已经暗淡下去,唯有西天还亮着一丝儿金芒,颜色浅淡,衬着远山沉默的轮廓。
但也很快就落下去了。
山道不窄,两侧的树很高很密,风穿过时,簌簌的仿佛山林低低切切的絮语。
方沅拽了下书包的带子。
他也不知道出门时背了这个书包能干什么用,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背书包,可他还是背了。
或许想趁着坐车翻一翻画册,也或许是,某些时候手里头抓住点什么东西,就能给他多一点勇气。
他吸了口气,把目光从身旁深黑不可测的密林中收回,踩着干枯的落叶和灯影,心无旁骛地上山。
前前后后都看不到半个人,风大了点,时时拂下枝头的枫叶,干枯的叶尖儿刮到粗糙的沥青路面时,方沅总克制不住陡然加快的那一下心跳。
他盯着从是在前方的拐弯,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画皮》,想起《咒怨》。
轻微的一声“咕咚”,方沅紧紧抓着书包带子,面无表情地吞下一口唾沫。
他忍不住抓着书包跑了几步,可跑起来时加重的喘息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更诡异,于是又赶紧慢下来,屏息凝神地走。
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忽的窜过去了,搁平时大概是兔子松鼠,这会儿怕不是连环杀手。
方沅惊得往后一退,轻轻“啊”了一声。
啊出来,他抿了抿唇,才肯承认自己确实有一点点害怕。
受不了了,他开始唱歌,唱《精忠报国》,颤着嗓子唱,正气凛然地唱。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
身后蓦地转过两道白光,方沅心跳了一下,赶紧往后看,才发现那只是一辆路过的车。
他一下紧张起来,赶紧往路边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够,又往里走了走,几乎要踩进深深的落叶里。
身后的车越来越近了,在前面的路上投下他细细长长的影子,方沅扯了扯书包带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车从身边擦肩而过,车轮子底下卷起几片落叶。
车渐渐往前开走了,方沅微微松了口气,谁知道下一秒就看那车缓缓停了下来。
然后开始倒着开!
方沅惊了一跳,下意识站住了脚,警惕地瞪着那只亮着红灯的车屁股。
眼睁睁看着那车倒到他跟前来,然后车门被推开,方沅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撒腿就跑!
结果跑了没几步,身后就蓦地伸来一双手,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方沅吓得叫起来,奋力挣扎,混乱中来不及多想,一口就冲着面前的手腕咬下去!
“嘶……”一声抽气声在他头顶上响起,继而有低低的笑,低沉磁性的嗓音直往他耳朵里钻,“又咬我?”
方沅愣了愣,才迟钝地闻见身后袭来的酒香,和耳边男人熟悉的声音。
他蓦地转头,冷不丁撞上身后人的下颌骨,那人低低痛吟一声,捂着下巴含笑看他。
方沅扶着自己的额头,怔怔地望着他。
“……霍叔叔?”
路灯下的男人面容俊美笑容温雅,不是霍屿又是谁!
霍屿大约是喝了酒,路灯下幽深的眸中似有醉意,垂眼看着他,笑道:“跑什么?”
方沅抿抿唇,有些难为情地挪开眼:“我以为你是,是……”
“是什么?”
青年的声音在夜色中几乎弱不可闻:“是……人贩子……”
霍屿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方沅咬了下嘴唇撇开脸,耳垂有些微不可察地变红。
清凉微冷的夜风裹着眼前人身上浓郁的酒香扑到他脸上,男人终于笑够了,问他:“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到这儿干什么?”
方沅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我去……我父亲那儿。”
霍屿皱了下眉:“方老板怎么也不叫人来接你。”
不等方沅回答,他就揽过他往车上走:“来,叔叔送你。”
方沅犹豫了下,霍屿侧目:“不想让叔叔送你,那我们阿沅是想等着见见真的人贩子么?”
方沅麻溜儿地爬上了车。
身后的男人又笑了一声。
前面开车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没见过。看见他上来,那人笑着问好:“小先生好。”
男人也跟着坐进来,道:“这是司机老陈。”
“陈叔好。”方沅就说,“您叫我小方就行。”
男人又又嗤的笑了一声。
方沅看他,男人眯着眼睛,指尖在膝盖上打节拍:“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方沅:“…………”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男人。
霍屿看了他几眼,又止不住地笑起来,对前头司机说:“老陈,一会儿往方家那边拐一下。”
陈叔应了,从后视镜里看了自家老板一眼:“您要不要喝点水?”
感觉他更醉了。
霍屿摆摆手,仰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方沅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礼尚往来,也问一下他醉了酒难不难受。
结果他就看见了男人敞开的衬衫领口上有一抹深红颜色,像是女人口红的印子。
似是察觉他的目光,霍屿微微睁眼看向他,鼻腔里哼出一个:“嗯?”
方沅抿了抿唇,霍屿垂眸,也看见了自己衬衫上的口红。
“艹。”他蓦地大骂,“这他妈谁给老子弄的!”
方沅吓了一跳,吃惊地看他。从认识起男人就一直是个温和儒雅的样子,虽时时流露出骨子里的霸道强势,却也风度翩翩,是个西装革履的老流氓。
但他从没听过男人爆粗口,也没见过他这样一脸烦躁的样子。
男人像是完全不能忍受那抹口红印,立马就抬手把衬衫扯开,“咯嘣”一声纽扣崩散,滚落满地,露出他精壮结实的胸膛。
方沅倏地撇开了脸。
霍屿正要脱掉衣服,却像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个人。他顿了顿,瞥了青年一眼,终于还是忍耐着,随手把已经被他扯烂的衬衫又给披上了。
方沅别着脸,盯着黑漆漆的车窗,手里不自觉地抱紧了书包。
刚刚惊鸿似的那一瞥看见的成年男性精壮的身体,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这是他计划要勾引的男人。
不是女孩,不是女人,甚至不是阿生那样乖乖软软的美少年,而是,是一个,和他性别一样的,有饱满胸肌和宽阔肩膀的……男人。
方沅默默咽了口唾沫,在那么一瞬间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动摇。
他轻轻吸了口气,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
忍一忍、忍一忍……如果计划成功了,他只会短暂地面对这么一个男人,要是失败甚至他放弃了,他就得忍受着面对另一个陌生男人一辈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忍一忍海阔天空……
“…………”
他突然发现老祖宗怎么这么会自欺欺人。
正发呆,耳垂忽然被人轻轻勾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一热,酥酥的一痒,方沅冷不丁打了个颤。
他倏地回头,皱眉看向男人。
霍屿像是很诧异,还看着他的耳垂:“……这么敏感?”
方沅不高兴地冷下脸:“你干什么。”
“一直拧着脖子看哪儿?”霍屿收回手摩挲了下指尖,笑得不是很正经,“害羞了?”
他大大方方敞着怀,松松垮垮的衣襟下隐隐约约露着一点肌肉的轮廓,坐姿大马金刀,上半身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侧脸瞧着他,狭长眸子里醉意朦脓,神态几分慵懒,透着几分痞子样,痞得很有……侵略性。
方沅不自觉地往窗边蹭了下,抿着唇没说话。
“你满眼睛里都写着骂我浪荡。”霍屿笑了一声。
方沅就垂下了眼睫。
霍屿看着他在暖黄色车顶灯光中冷漠的表情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就想起刚刚,他一时兴起下车去逮人,青年慌张回头时,那双漂亮眼睛里他从来没见过的惊慌和害怕。
紧接着看到是他时,这惊慌和害怕又都在一瞬间变做了惊喜和安心。
他舔了舔牙尖。
虽然知道在青年那儿比起人贩子,看见是他的确也勉强算是惊喜了。
但还是那样的青年更可爱一点。
车厢里很安静,暖黄色灯光落在方沅抱着书包的手腕上,霍屿看着那块莹润如玉的皮肤晃了下神,恍惚觉得蒙娜丽莎的那截腕子也不过如此。
他当这警惕心强到过分的小猫再就不会搭理他了,谁料窗边那冷淡的人忽然又微微撩起了睫毛,拿眼角要看不看地瞟到他身上,嘴角微微抿起,不知道是笑还是嘲讽。
霍屿微微一怔,听见他轻轻地开口:“霍叔叔难道不浪荡么?”
他的咬字很轻,到“浪荡”两字儿时几乎已微不可闻,微微上扬的尾音偏又飘飘荡荡地晃到男人的耳边,叫霍屿莫名想起缠缠绵绵的游丝。
他眉心一跳,勾了勾唇,反问:“叔叔浪荡么?”
方沅抿着嘴唇不说话,偏偏目光往男人衣襟上那枚口红印上轻轻一落,又抬眸看到男人眼睛,眼底有些隐约的笑意一闪而逝,像是调侃,也像揶揄,还未等男人看清,便已经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他没有说话,却又像是说尽了话,勾得人心尖上直发痒。
霍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的笑起来:“那叔叔得解释一下……”
“霍叔叔何必对我解释。”方沅侧眸看着窗外,淡淡地道,“毕竟我只是您堂兄弟可能的联姻对象而已。”
他看向男人,目光沉静:“霍叔叔浪荡不浪荡的,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霍屿一直憋屈到把他送到家。
方家大宅的雕花铁门已经能看见了,方沅请陈叔停车,陈叔看了眼霍屿,就把车停靠在路边。
方沅假惺惺地邀请男人:“霍叔叔进去坐坐吗?”
霍屿皮笑肉不笑:“叔叔衣衫不整,就不进去了,省得大家都觉得叔叔浪荡。”
“也是。”方沅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霍叔叔慢走。”
霍屿表情意味深长:“阿沅不和叔叔说再见吗?”
“如果有缘,当然还要再见的。”方沅微微躬身,看着车窗里的男人,“只是还请霍叔叔下次不要喝醉了酒,又来吓人。”
“你不跑,叔叔当然不吓你。”霍屿笑眯眯的,“我们阿沅的胆子像兔子,叔叔怎么舍得。”
方沅冷下了脸。
霍屿勾了勾唇,升上车窗,神清气爽地走了。
方沅挎着书包立在原地,默默看着车走远。
那抹车尾红灯已经拐入树林之后看不见,四周寂寂,只有越发寒凉的风不知疲倦地吹过树冠,牵起他的发丝。
方沅拢了下头发,心里莫名的没有一点儿害怕了。
他转过身,慢吞吞走向方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