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正房的李涵很是烦躁,一向颇为懂事的莲蓬,居然敢给他甩脸色了,居然敢置喙他的决定,居然敢……
放肆得很。
凌春居内,秋月和春喜小心殷勤伺候,不知姑娘半夜犯了什么毛病,只晓得大概同藩帅脱不开干系。战战兢兢到得月上中天,莲蓬好似才发现屋内还有她二人,吩咐下去歇着。
二人相顾,又见莲蓬坚决,躬身退下。不敢走远,就在廊下吹风。
内间的莲蓬,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下。索性起身,一拳捶在白绫被上,似不解气,又反手将镂云枕拿起来,摔打在被褥上。软绵绵,陷下去好大一坑。
她白费功夫,早知如此,何苦如此讨好李涵。
这人嗜杀成性,早早让师父派人结果了就是,何苦来哉。
她双手揪在被褥,似要将锦被摁入自己皮肉。来回搓许久,一口气下去,气过了,才定下心神思忖。
既然李涵同北海的亲事已定下,那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总得清楚才好。如今的世道,莫说是儿女亲家,就是自己的儿孙,用起来容易,送出去受死更是容易。
李涵此前分明是绝了这门亲事,蓦地又要成亲,心中自然不快,她得找出症结。
至于以后,定要让这门亲结得一点子不痛快。
第二日一早,莲蓬仍在生气,不去李涵跟前伺候,优哉游哉寻了方厨娘说话,又在后院好一通闲逛。约辰时前后,在晓凤院旁的花苑下,巧遇李济和李渭。
他二人只有一丫鬟伺候,摆开一色茶具,不分左右,花下品茶闲话。李济像是要说什么贴心话,招手令丫鬟离开,自己挪挪圆凳,靠近些,附耳和李渭说话。
花苑不过一墙之隔,他说得小声,莲蓬一个字也没听清。
可巧不巧,离开的丫鬟转过花墙,于簇簇翠色之下,影影绰绰见着一人。猛然一看像是莲蓬,定睛一看,果然是莲蓬。当即吓得要死,一个不稳,往下跌倒,情急之下抚着花墙上的壁虎叶才站定。
口中不停念叨,“二爷,姑娘来了……姑娘来了……”
李济好歹是个练武之人,丫鬟小声嘀咕也听见了,扭头,“嚷嚷什么,你姑娘在这儿呢!”
丫鬟闻声看向李济,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莲蓬。
李济顺着方向,透过镂空花墙,见漏花墙垣后,有一姑娘。眨眨眼,待瞧得清楚了,紧紧握住椅子方才没能摔下去。
这……简直闹鬼了,他才说到那夜的东侧院,各色灯笼满天飞,一不留神,正主就到了。
李济挤出笑容,“莲蓬姑娘来了,今儿是打哪儿来啊?”
将一切看得分明的莲蓬,并不在意,笑盈盈上前行礼,“二爷这是什么话,奴婢今日不曾出门,就在后院闲着呢。”说罢,朝李渭行礼。
李渭看向她的神色,不似从前,带了些探究和兴趣。
突然,李渭说:“方才二哥还说呢,大哥送你了好些灯笼,可是真的?”
李渭不过十五六,向来心直口快,从来都是由人宠着的。李涵就这么个妹妹,要星星不给月亮,李济再是不着调,也是带她极好。就连素日喜爱说上李涵几句的太夫人,对她也是和颜悦色。长到如今,李渭可从没受过什么委屈。
她如此鲁莽、坦率问话,一双眸子星亮,半丝不见问责,不见贬低,只有好奇。
莲蓬一时没有回话。梯子搭得这般突然,她准备的好些话都用不上。这得好好想想。
李济扯扯袖子,佯装低头去看自己衣衫,实则低声对李渭说:“三妹,你这不是在人莲蓬姑娘身上插刀子么?”
李渭歉意一笑。“对不住,是我不该问这些。你……可是知道了?”
昨夜正房和凌春居的热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莲蓬垂眉,似不知如何说话,定了许久,“知道了。谢过三姑娘关怀。藩帅成亲是好事,是喜事,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奴婢还得感谢藩帅即将成亲,送了三姑娘来。从打年初一别,奴是许久不曾见过三姑娘了。”
李渭:“你能这么想,是好事。我来此,一则是为大哥准备亲事,二则也是来看看二哥,看看你。祖母此前拖着年迈的身子,替大哥定下这门亲事,已然很是劳累了。我还年轻,能帮衬着点儿是一点儿,这也是为李家出一份力。听闻大哥待你极好,往后主母入了门,你的日子也能好起来。”
“谢三姑娘宽慰。奴往后定当好好伺候藩帅和主母。”说话间,莲蓬越发沉静,沉入湖底,一点子浪花也无。
说罢,又行了礼,悄然转身离去。凄惨惨背影,在花墙之后若隐若现,明明灭灭。
李济嫌弃李渭,“你做什么说这些!人姑娘好好地,平白多难过几天。她是大哥房里人,正愁着呢,你何苦惹人不开心。”
李渭将人从头打量到尾,哼了一声,“二哥这是什么话,你素日不着调,混红粉堆儿,可别忘了分寸。她如今身份尴尬,大哥又待她不差,往后后宅多的是事儿。现如今趁这热乎劲儿,冷一冷也是好的。你没瞧见昨儿家宴,大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横竖看我们不顺眼呢。”
李济背过头,“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怎的说出如此狠心的话。将来你,你要是……”
“将来我如何?二哥,你这看不起我。我李三妹,占着李氏贵女的身份,自然要做符合身份的事。
莲蓬姑娘可怜,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她身份不显,大哥再喜欢,也不可能娶她。
我都能看得明白,大哥定然是更明白。别是二哥你……”说着看向李济,嫌弃的神色快要溢出眼底,“怜惜姑娘是一回事儿,别的又是另一回事儿。别乱了分寸。”似不甘心与李济为伍,扬长而去。
李济在原地高喊,“李三妹,你个好样的,你二哥我,还轮不到你瞧不起!”
李渭不搭理,李济继续嚎叫,“往后你再想从我这里知道大哥的事儿,是不可能的了。李三妹,你好好想想。”
……
午膳,莲蓬无甚胃口,草草吃碟子糕饼,就令秋月撤了送回后厨。秋月见桌上还满当当的各色菜肴,念起今早听来的流言,出言劝慰:“姑娘,好歹是吃上一点,这样,除了苦了自己,又能如何呢。”
莲蓬扭头看她,仅仅是一张面皮在笑。
“你叫我什么?姑娘?我也是个奴婢,你我都是奴婢,往后别这样叫了,当不得。”
声线缥缈,似从云端传来,半丝没个落脚之处。
叫一声姑娘,已然不是头次,却是秋月第一次听她这般说话。
“那叫什么?叫一声姐姐?”
莲蓬点头。
秋月上前拉着人缓步到窗牖前,斟上一杯茶,“我知道姐姐难过,可……藩帅成亲,是早晚的事。不是黄家姑娘,就是别家姑娘,总归……总归是要成亲的。姐姐与其这样难过,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多多为自己谋划。主母入门之前,让藩帅知道姐姐的难过,心疼上一些也是好的……”
往后的话,莲蓬听得不甚明白。
一早从李渭口中得知,是太夫人替李涵定下的亲事,她就明白,不可更改。太夫人,是范阳的镇山太岁,是比李涵还要说一不二之人。
即便李涵梗着脖子不点头,也做不得一二分数。
更何况,太夫人一手养大他们兄妹三人,刀架在脖子上,他们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秋月这话说得极好,是她糊涂了。
莲蓬也不知道最近自己是怎的了,三五不时,糊涂上一下子。一时念着李涵的好,心有不安,一时念着师父的教诲,又恨不得结果了他。
定下这么一门亲事,叫她好些功夫白费。她觉得自己应当很是生气,很是急躁,可是偏生又有那么一丝别的情愫。
秋月的话,倒是点醒了她。
饶是普通百姓,也不可能围着个姑娘转,她得趁李涵尚有几分愧疚,做点子什么才好。
念及此,莲蓬凄怆一笑,“你说的话,我记下了。别担心,我好着呢,是真的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你和春喜,收拾了这些,就好好去歇着,我这里没什么事,不用时时看着。”
秋月怔住,“姐姐你……”
莲蓬握着她的手,示意放心。
秋月担忧,也不好再说,转头和春喜收拾去。
晚间,莲蓬依旧不如何用膳,更是没去正房伺候。
翌日,连带早膳也不吃一口,秋月和春喜,进不得屋内,只是急得在廊下打转,三五不时,相互埋怨一句。
“姐姐昨儿胃口不好,好歹是吃上了一些,从昨夜到如今,当真是水米未进。你昨天说了什么?”春喜低声责备。
秋月着实委屈,“我能说个什么,不过是劝劝姐姐想开些。”
“就没说个别的了?!”
“你当我是个什么人,自从来了凌春居,你看我还有别的想头没有!”
吵着吵着,二人间或看看内间,不见莲蓬有一丁点反应,越发难熬。
一时,秋月拿手肘捅了捅春喜,朝内间努努嘴,“要么,你去请藩帅来瞧瞧?”
春喜气得要死,“三姑娘已经在大张旗鼓准备聘礼了,说是聘礼前脚走,后脚就派人迎亲,世间紧得很。藩帅哪里还能来看望我们姑娘。”
秋月:“你真不去?藩帅应当会来的。”
春喜:“要不你去。”
秋月:“我去就我去。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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