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发展正如他们记忆中那样,齐家凭借自己的声望,一提出来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无数周边百姓的拥戴,他们看着他说服族老,联合乡绅,并以其全部家产和信誉作保,向钱庄举债,立志修建“云水渠”。这名字一是合了齐家代表之作“云水飘渺锦”的名号,二是取其高远和诗意,颇有雅兴。
开工时,万民欢呼,两岸无数的薇苞花盛开,折射出变幻的光芒,如梦似幻。齐鸿熙在众人的见证下,喜气洋洋地用灵力扎开了运河的第一道口,他知道自己将被载入史册。
运河的第一道口被炸开的一刹那,被困在幻境中的所有人眼前皆是一晃。
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眼前的运河已然修建完好,河水微荡,天气雾蒙蒙的,下着小雨,雨点打在河面上。但是稍加观察便能发现不对,这河水,竟出现了逆流!
“又换情景了,这是什么时候?”
稠安熟络地找了个路人,笑容和蔼,回来的时候脸色却很沉重。
“阁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云水河,今天就要决堤了!”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打算,“走,我们快去堤坝那看一眼。”
这绡纱堤修成不过两个月,时值雨季,正是蓄水的时候,其上方下方的水位差足足有九尺。当时修建的时候,数十人用巨大的石夯将河床砸实,防止渗水。用的材料都是上好的,其中的凝水胶更是有遇水则坚的功能,最后齐鸿熙还专门请人来做了个固化的阵法,确保万无一失。
饶是稠安,见到这堤坝也愣了一下,因为这堤坝全然看不出来垮塌的迹象。堤坝上还有不少百姓在交易,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容烬雪还没靠近,就觉得这地非常不对劲,他体内的灵气受到了不小的牵动,“这里的灵气,窜的太乱了。横冲直撞的,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不多时,天气变得雾蒙蒙的,下起了小雨。
这场雨,下得极为诡异。
它不是常见的暴雨,而是带着一股粘稠的、灰暗的质感,仿佛天空漏下的是稀释过的泥浆。雨点打在脸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与腐朽的气味,令人莫名心悸。
这雨越下越大,竟是下了大半天,到了晚上,这雨水已经如同倾倒一般,天地铺天盖地的一片,乌泱泱的。
齐鸿熙心中不安,冒着暴雨,连夜前来视察水坝的情况。他站在水坝上,像一颗青松,脚下的坝体依旧坚固,这是他倾注了心血与家财的杰作。他宽慰着附近前来问候的百姓,几颗灯将这水坝照的亮如白昼,也将这接下来的一幕永远印刻在众人心里。
决堤那一刻,景象并非山崩地裂。
首先是声音。
一种低沉的、仿佛冰川断裂般的“嘎吱——”声,从坝体内部传来,压过了雨声,让所有听见的人灵魂都为之一颤。
紧接着,坝体表面,并非出现裂痕,而是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幽蓝色的光纹——那是被过度充盈的水撑开的、濒临崩溃的阵法印记。
然后,石头仿佛失去了重量,开始无声地溶解。
不是被冲垮,而是像盐块投入水中般,分解、消散。坚硬的青石化作一蓬蓬灰色的粉末,被雨水一冲即散,露出了后面被压抑了许久的、已经变成灰色、如同脓液般粘稠的滔天洪水。
“快跑啊!”有人尖叫道,“堤坝……化了!”
容烬雪虽表面上不动声色,还是在顺手救了几个平民百姓,他看稠安暗中救的更多,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他眼神极好,有个人看似也在奔逃,但是将周围的人护的很好,这幻境中,还有别人。
人群哭喊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一个母亲抱着孩子摔倒在水洼里,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完了……全完了……”一个曾将全部积蓄借给齐家的老人,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重复着这句话。
齐鸿熙被手下救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下意识向前冲了几步,似乎想用身体去阻挡,却踉跄着跪倒在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片崩塌的空洞。
“怎么会……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脸上滑落,那双曾经充满雄心壮志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信仰崩塌后的死寂。他看到的不是洪水,是他整个世界的终结。
没有巨石翻滚,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洪水倾泻而下,水流也透着诡异,发出一种呜咽般的、仿佛万灵恸哭的声音。
容烬雪在高处向远处望,洪水所过之处,树木并非被冲倒,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农田不是被淹没,而是被染上一层不祥的灰败色泽,仿佛所有的生机在瞬间被抽干。
容烬雪手上带着灵力去触摸那洪水,却像是被灼了一下。水中丰沛的灵气四处翻涌,毫无秩序,里面自成了密密麻麻的漩涡,竟是将附近的灵力都吸收了进去。
——
洪水过后,留下的并非狼藉的废墟,而是一片了无生机、颜色黯淡的死地。
房屋还在,人们还在,却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空壳。
齐鸿熙第一时间想去求助姬晦,这位支持他、并为他选定了运河路线的高人。
他连夜赶到姬氏门派,却只得到冷冰冰的回复:“老家主心有所感,已于月前闭关,参悟天道,不见外客。”
吃了闭门羹的齐鸿熙,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和寒意。
大多数人没有修行,不知道这水的玄妙,只当是发生了旱灾。
不到一日,流言便如同瘟疫般传开。
“是齐鸿熙修这破渠,触犯了天道!”
“不不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贪图钱财,用了次等材料!他就是为了自家商路,自己赚的盆满钵满,拉我们全垫背!”
“什么善人!是灾星!!”
曾经的门庭若市,瞬间变得门可罗雀。债主们不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带着家丁堵在齐府门外,怒吼着砸门。曾经受过齐家恩惠的人,此刻也选择了沉默,甚至加入了指责的队伍。
齐府内,往日的热闹繁华荡然无存。下人们行走时都踮着脚尖,脸上带着惶恐。齐鸿熙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日未曾出门。当时的齐福十多岁,紧握着那枚玉佩,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一逢大旱,至多半年,足以引发农民的焦虑。半年后,当上季的粮食绝收后,往往才是灾难的起点,粮价飙升,粮商开始囤货居奇,老人、儿童开始相继死去。大旱一年后,断了口粮的地区将全面崩溃,人相食、流民、瘟疫接踵而至,最终十室九空,直到下一次甘霖降临。
看似一年的时间很短,但其实断粮七日足以饿死一人,断粮一月足以饿死一修士。人们能撑到一年后,已然是用血与泪谱就的史诗。
这些事实,百姓知道,齐鸿熙更是知道。
在人们以为他会逃避责任、闭门不出之时,齐鸿熙站出来了。他没有崩溃,而是选择了担当。
他打开齐家的仓库,亲自为惊魂未定的灾民分发食物和干净的布匹,他的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沙哑,却依旧试图稳定人心:“乡亲们,是我齐鸿熙对不住大家!但只要我齐家还有一粒米,就绝不会让大家饿死!”
人们尽管也有所触动,但是在生死面前,这些小恩小惠根本挡不住流言和猜疑。
当他再次试图组织人手清理淤泥、加固残余河堤时,响应者寥寥。人们用冷漠、怀疑甚至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他亲自抬着的米袋,被灾民一把打翻在地,白花花的米粒混入泥浆,但还是很快被人抢走。
“滚开!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家破人亡!”
而就在这时,姬晦“恰好”地出现了。
他带着姬墟言来了,以“拯救灾民”的姿态,动用术法修复了部分渠坝,并引来了水源。
他站在高处,声音温润却传遍四方:“诸位乡亲,此乃天灾,非齐家主之过。我姬氏蒙神恩,特来相助……”
姬墟言的水晶球闪动,空中映出了十年前的那三道神谕。
顷刻间,他成了力挽狂澜的青天大老爷,而齐鸿熙,则成了衬托他光辉的、愚蠢且罪孽深重的背景板。
——
曾经富甲一方的齐家,在赔偿、赈灾和债主的逼迫下,迅速掏空了最后一个铜板。府邸被查封,下人散去,只剩下齐鸿熙和年幼的齐福守着几间破败的偏房。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那位看着齐鸿熙长大的族叔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寻来。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个磨得发亮的铜钱。
“鸿熙啊……”老人浑浊的眼里满是泪水,“叔公没用了,就……就这点……给孩子买块饴糖吃吧……”
齐鸿熙看着那几十枚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铜钱,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微不足道的温暖,比所有的咒骂和拳头更让他痛彻心扉。他一生行善,广厦千间,最终却要靠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用毕生微薄的积蓄来接济他的孩子。
当晚齐鸿熙离开前,看了眼尚年幼的齐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独自走上那座已半废的济民渠。他看着脚下流淌的、本应证明他清白的河水,耳边回荡着乡民的咒骂与债主的咆哮,怀中还揣着族叔公给的那些温暖的铜板。
他最后望了一眼齐府的方向,纵身一跃。
将所有的抱负、冤屈与绝望,都沉入了那冰冷、呜咽的渠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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