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来吗?”年轻男人面带微笑,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他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丈量过一般。
何秋韵并未回答,但下垂的嘴角能说明一切。他“吱呀”一声推开店门,那人紧随其后。何秋韵背对着人狠狠蹙起眉毛,对方跟自己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脖颈上,像是有什么黏稠的液体从头向下淋过,他顿时汗毛竖起。
对方像是故意的,见到他这副不自在的样子,从喉管里发出一声轻笑。
何秋韵忍无可忍,他将木箱往柜台上一放,转身把人推开。随后,大门“哐当”一下关上,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哥,不邀请我进去坐坐?”
何秋韵听见“哥”字嗤笑一声。这个字就像个黑洞,只要一出现,准会扰乱他平静的生活。
他掀起眼皮瞅了那人一眼,戏谑道:“韩冬,叙旧就不用了吧,有话直说。”
被叫做韩冬的男人站在台阶下,视线刚好与台阶上的何秋韵持平。他盯着何秋韵的眼睛沉默两秒,然后慢悠悠开口道:“听说咱师父不行了是吗?”
这虽是个问句,但韩冬语气平平,甚至在那个“是”字上加了重音。
何秋韵很清楚韩冬的心思,他早已见过韩冬卸下那张伪善假面后的样子。提起赵竹之的目的显而易见,对方想激怒自己,就和小时候一样。
何秋韵在听见那声师父后,眼底渗出一丝寒意,他向前微俯下身子,轻声道:“韩冬,没人告诉你这种把戏已经过时了吗?”
韩冬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但很快恢复自然。他将手插进裤兜,一脸满不在乎,鼻尖几乎是快贴到何秋韵脸上。
何秋韵站着没动,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他。
“哥哥变了,一点都不好玩了。”韩冬拖长了调子,懒洋洋的声音里泛着委屈。
“说吧,这次要多少钱?”何秋韵没耐心再和他纠缠,开门见山地问:“一万?十万?”
韩冬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番,眨眨眼说:“只要我说多少哥就给多少吗?”
“滚。”何秋韵转身就要离开。
韩冬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安抚般在他腕骨上摩挲了一下,他露出一副示弱的表情:“哥,我开玩笑的,这次来不是跟你要钱的。”
“哦?”何秋韵甩开对方的手,很是嫌弃地啧了一声。
“我是想着,师父以后不能做造梦师了,那不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吗?”韩冬说着笑了一声。
何秋韵看见了他那颗灿白的虎牙,不知为何,他觉得韩冬此时的笑竟然是发自内心的。
“你一个人多辛苦呀。”韩冬接着说:“所以我想让哥哥跟着我一起。”
何秋韵“哦”了一声问:“跟你一起干什么?睡大街还是捡垃圾?”
“跟我一起造梦……”韩冬梦字还没说完,何秋韵顿时伸手捂住他的嘴。他没控制好力度,指尖直陷入韩冬的脸颊肉里。
何秋韵平淡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他眉毛向上扬起,瞳孔微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准再说这种东西。”
韩冬愣了两秒后猛地抓住何秋韵的手,他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本来一直上翘着的嘴抿成一条弧线。
何秋韵对韩冬此时的模样十分熟悉,十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他经常见到韩冬露出这样的表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7岁,韩冬5岁那年,那时他刚拜赵竹之为师。赵竹之牵着自己的手走到两个师兄跟前,其中一个就是韩冬。
韩冬看见自己和赵竹之牵在一起的手当场就不乐意了,他嘴角嗫嚅了一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河豚。
下一秒,他一边哭一边冲赵竹之喊:“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为什么又收一个徒弟?”
那时赵竹之只觉得韩冬是在争宠,甚至觉得他那样子有些可爱。但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为什么不准说这样的话?哥,你是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就在这时,韩冬的话将何秋韵从回忆里打断。
何秋韵看着面前的人,对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卫衣,许是洗过太多次了,变形的领口有些发黄。
何秋韵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他们最近还在赌?”
韩冬眼神躲闪了一下,下一秒,他那种完美的笑又浮了上来:“还行,就之前那样。”
何秋韵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嗓子眼有点发堵。
韩冬试探着低声问他:“哥,真的不可以吗?”
何秋韵咳嗽了一声,语气严肃道:“韩冬,不管你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韩冬的眸子沉了沉。
何秋韵继续说:“你那样做是不对的,师父第一天授课时就告诉我们,造梦师只以噩梦为食。说起来你还是我师兄,这些话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才对。”
韩冬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何秋韵的脸看。
何秋韵叹了口气:“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罢,何秋韵转身回到店里,夜幕中只剩下韩冬独自一人。
这时,手机发出“叮咚”一声,他打开锁屏一看,一条未读的消息弹了出来:
「钱呢?要到了没有?」
韩冬徒然沉下脸,脸上乌云密布。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打下几个字:
「还没有,再等等。」
**
距上次接到迟宴的委托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何秋韵最近很忙,却并没有接到合适的单子。
这应该是迄今为止何秋韵难得感到迷茫的一段时间。从跟着赵竹之学习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职责与使命所在。但在他成为一个能独挡一面的造梦师前,只需要跟在师父后面处理杂事,就算入了梦也有师父站在前面。
可一直挡在前面的人突然不在了。
短短的几个月里,繁星玩具店发生了巨大变化。出入这里的客人拿着的不再是写着赵竹之名字的名片,那张白色薄卡纸上印着的名字变成了何秋韵。虽然很多委托人以前就认识他,赵竹之从不吝啬对他的夸赞。但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客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具体想来,以前师父接到的委托大多是比较严肃的,而现在......
“何先生,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一个约莫70岁的老大爷坐在幽暗的小隔间里:“我和你师父关系可好了,说起来你还是我看着长大的!”
何秋韵总觉得这种开场白似曾相识,他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您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老花镜丢了。”
“......”
“爷爷,老花镜丢了建议您回家再找找,这种事我也没有办法。”何秋韵耐着性子回答。
老大爷伸手握住何秋韵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颤颤巍巍的,稍有些激动地说:“不行啊,四点半我要去接孙子放学。”
何秋韵抬头看了眼时钟,三点五十。
他问:“没有眼镜您一点也看不见吗?那您是怎么过来的?”
“我就在前面那条街卖早餐。”
何秋韵想起来了,师父的确很喜欢去附近一家早餐店吃饭,有好几次非要在六点钟把他叫起来一起。
何秋韵又问:“您贵姓?”
大爷听见这话觉得有戏,立马回答说:“赵!我姓赵!”
前面确实有家叫赵氏早餐的铺子。
何秋韵知道,如果是师父在的话一定会帮这个忙,他轻叹了口气说:“您先坐在这里好好回想一下。”
说话间,几根蚕丝从何秋韵袖口钻出,那蚕丝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桌面上缓缓爬行。它顺着桌子攀上赵大爷的手臂,再往上是他的衣领,赵大爷对面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随后,蚕丝爬过布料触碰到他的皮肤,顺着下颌的弧度往上,从耳孔处爬入。
同一时间,表面正坐着静静喝茶的何秋韵大脑里传来一阵波动。细碎的蚕线串成一片,无数个包含眼镜的画面在他脑内闪过。碎片化的信息在他头脑里飞速窜动,那些蚕丝看似繁杂,实则错综有序。
何秋韵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过是在这个几秒的动作间,那些蚕丝将画面定格,找到了。
那个画面所处的背景正是一个早餐铺门口,包子的香气缓缓向何秋韵飘来。升腾的白雾将一人高的蒸笼遮盖,他透过白烟往后探去,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出现在视线里。男孩带着嫩黄色棒球帽,帽檐下露出正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他鬼鬼祟祟站在桌子边,赵大爷的眼镜正摆在桌子上面。随后,趁赵大爷没注意,男孩伸出小爪子“嗖”的一下将眼镜揣进书包里。
何秋韵挑眉,还是个“小贼”?
“赵大爷,眼镜被您孙子带走了,一会儿去接人的时候找找他书包。”何秋韵出声打断还在回忆的老人。
赵大爷明显一愣,他挠挠头,奇怪得口音都出来了:“真是神嘞,我啥都没想起来呢,你咋知道嘞?”
何秋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出声提醒道:“现在已经四点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赵大爷听后赶忙站起身来,他一边道谢一边问:“何先生,费用怎么结?”
何秋韵摇摇头:“不用了,您快去吧。”
“这怎么行,你帮了我大忙!”
“一点小事而已。”
赵大爷一脸犯难,但又着急接孙子,只好慢吞吞走到门口。不料,他刚走出去几步又转身回来。
何秋韵不解:“还有什么事吗?”
赵大爷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不清路,能麻烦你跟我一起吗,不远,二十分钟就到了。”
何秋韵:......
现在退休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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