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君子报仇

待两人拉拉扯扯走到甲板上,一切都早没了影子,只有水上的风呼呼地刮着。

“没出事吧?”谢辛辛抓着一个船工问。

“人都没事,人都没事。”船工拍着胸口,意犹未定,“现在去清点一下客人的东西。”

谢辛辛便点点头。一回神,发觉陆清和一直站在她身前,依旧是清冷自持的样子。

“袖子。”陆清和道。

“哦……”她忙收回还拽着人家袖摆的手。

陆清和这才转过来,虽然面上是温和的笑,眼底却难掩戏谑:“既然不信鬼,有什么好怕的?”

谢辛辛哼了声:“万一呢?”

谢辛辛不信鬼神,但对鬼有种天然的害怕,她自己并不觉得矛盾。

物死不能为鬼,人何故独能为鬼?她想,因为人心比鬼可怕。[1]

“毕竟有那么一次,我也希望世上真的有鬼。这样我死后也能找人算账。”

她低声笑了,“不过等我成了鬼,打不打的过恶鬼还难说。”

“若人死真能为鬼,好人变好鬼,恶人变恶鬼,做恶事的鬼,一定是心思极坏的人变的。”

三年前,谢家一把火烧没了,曾和谢家有往来的富商多数都与她失了联系。这还算好的,更有甚者,趁此机会状告谢家商铺。

东街再往南有个水门巷子,水门巷子里有个华锦阁,是个素来眼高手低的绸缎庄。谢家出事不过几日,华锦阁便四处说谢家的庄子高价买断了各处的缫丝坊,害的他们供不上货,要谢辛辛替她爸妈赔钱。

明明是他们一口气接了云京贵女们大宗的订单,吃不下去,又交不出货,谢家没人做主,谢辛辛是个未出阁的小女娘,是最好的替罪羊。

那时她尚不谙世事,打过照面的商家都是谢家自己下属铺子的老板,何曾见过人心险恶。华锦阁的婆娘一嚷嚷,水门巷的人群一传播,公堂里的惊堂木一拍桌,她惊得没了主意,差点萌生了一头将华锦阁的人撞飞在府衙大柱子上的念头。

哪怕是寻死,她也得拖着恶人下水,万不能独让自己吃亏了。

她想过,世上若真有鬼,华锦阁的人死了也是大恶鬼,自己正好将她撞死,自己也下黄泉做个恶鬼,在地下找他们算上一算。

刘宛便是在此时找来了宣王世子。

公子王孙到底和寻常百姓不同,哪怕谢家昔日也是备受尊敬的本地巨贾,谢辛辛也从没见过旁人单是对他说句话就畏葸的模样。位尊势重的人物一到场,华锦阁的“恶鬼”顿时收了声,惊堂木也拍得软绵绵的。一场诬告雷大雨小,轻飘飘地就结束了。

从此,她便顺其自然,开始替世子做事,必要时借用一下宣王府的威势。

她喜欢时不时在水门巷子里走上一遭。每到那日,华锦阁便闭门歇业,成了莲州城的一桩笑谈。

可华锦阁与她有旧仇宿怨,胡夫人与她之间有什么呢?一旦撇开了恨的牵扯,再看宣王府的行事做派,她开始觉得奇怪。凭什么呢?

凭什么无权无势的人就要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呢?

飘摇的灯火映在她的脸上、眼睛里,虽然说着没有端尾的故事,眼底却莫名有种天真的志气。陆清和看着她,不自觉伸手,本要去抚她的脑袋,最后却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似乎略有体悟,若有所思道:“何必做鬼。有什么仇怨,在他尚是恶人时,就将仇报了才是。就如华锦阁如今成了莲州的笑谈,你这仇也称得上是报了。”

谢辛辛笑道:“有些仇若是当时就能报,哪还顾得上这么多呢。若是烧我谢家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定抱着他跃入苕江,同归于尽。”

她看着他,眼底渐渐晦暗,好像陆清和就是那个灭她谢家的仇人一般。

陆清和却道:“不可。”

“他做了恶事,本就该死,可你没有,一条清白的性命同脏命同归于尽,是为不公。”

“我爹娘难道不是清白的性命?”谢辛辛反驳道,“一条脏命能比我爹娘多活这么久,难道公平?”

陆清和道:“那便要多添上你这一命么?”

谢辛辛沉默了,江上的风带着些鱼虾的腥味拂过,她望向深不见底的江面,莫名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若真有朝一日找到她的仇人,自己要怎么做呢?

如今自己顺顺利利的缠上了陆清和,仿佛家仇得报的日子也不远了。她对着江面一笑,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身边的人却好似心烦意乱的很。两人安静了不久,就听陆清和呼吸不定,似有郁结。

难道仍是疰船?正犹豫着要不要关心一下,可她才说了几句真心话,现在又拿捏不住平时演的那郎情妾意的状态,陆清和却在这时候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要嫁去云京?”

“说什么糊涂话?我不是要嫁去云京,是要嫁……是要嫁你啊。”

是要嫁一个和北瑛王府关系紧密的人啊。

“儿戏。”他重重呼吸了几息,不悦道。

谢辛辛含笑,也不分辩。

人们到底还是喜欢折中的——起初她求着陆清和要跟去邺州,他是一个准话也不给。待自己说要与他成婚,他虽未应允,倒是渐渐接受她跟在他身边了。

就听有船工哈着腰从货舱上来,支支吾吾道:

“客人,原有十七个乌木大箱子,水鬼来了一遭后,只剩十六个,你看……?”

“十六个?”谢辛辛笑了,“水鬼这么大费周章地闹一通,竟只偷走一个?这也太穷酸了,让郑瑾瑜把这水鬼买回去当个喷水蟾蜍一样的摆件,摆在郑家的花园里,一个月给它二两工钱。”

陆清和本皱着眉,听完这话眼尾微微扬起,只让船工带他去货舱看看。谢辛辛尾随其后。货舱在船面之下,藏在画舫一层木板的下面,几人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梯略略环视了一眼,便知此处只有连同画舫一层和货舱的木梯这一个入口。

船家手执烛台,将舱内照得微可视物。十六个箱子码放得整整齐齐,唯有一处空位残留着些许水渍。

“这地上的水是……?”谢辛辛问道。

“大抵是水鬼留下的。”船家解释道,“近日来水鬼经常作案,每次都是在这封闭的货舱内凭空拿走客人的一些金银细软。据说水鬼能化形为水,因此能从船缝中溜进货舱。又因它所贪不多,许多客人想着破财消灾,也不追究后续。”

谢辛辛方才还有些胆怯,听完他这话,倒认真起来,问道:

“水鬼经常这么偷货舱的东西?”

船家点头答:“经常。”

谢辛辛一笑,道:“那你们还把我们的东西放在货舱?”

“这……”船家面露尴尬,“有时候来偷,有时候又不来偷……想着今日或许不来……”

陆清和“呵”地笑了一声,吓得那船家咽下了后半句。

“水鬼能化水,箱子也能化水?”陆清和笑道,声音却是若冰珠坠地,“这么大个箱子,莫非也从船缝里漏了出去?”

两人几句话,说的船家直冒冷汗,陆清和从腰间揭下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牌:“可认得字?”

那人将烛台掌在眼前,细细看去:“北、王、瑛……”

“北瑛王府。”谢辛辛忍不住提醒道,“竖着看的。”

那人腿一软,就要跪,却被陆清和伸手捞了起来,道:“跪什么?”

船工哆哆嗦嗦,像摊烂泥似的往下倒,口中还不住地说着:“惊扰了北北北北瑛王府的大人,草民罪罪罪罪该万死……”

陆清和道:“依本朝律法,监守自盗,依盗窃物,轻则杖责,重则流刑。”

“不是监守自盗!”船工大喊,“水鬼是真的!大人你若不信,我船上有会修道的伙计,可通灵,和水鬼交流,请水鬼把东西送回来。”

“果真?”谢辛辛捂嘴惊讶状,“这倒有趣得很。”

“不必了。”陆清和道,“他若不说箱子在何处,让阿凤将他绑起来问便是。”

那船工吓得嘴里哎哟连天,端的还是跪下了。谢辛辛拦不住他,忙凑到陆清和耳边小声咕叽。

她凑得很近,呼吸温热地喷灼在男人的后颈。陆清和垂下眼睛,耳尖微微泛起绯红。

“怎么样?”谢辛辛道,“不能我一个人被吓啊,去把郑瑾瑜叫起来看假道士通灵呀。”

船工听不到她说的什么,只见陆清和的脸色有所缓和,忙不迭点头道:“我这就去找他,很快的。”

“我跟你去,你可不许和那修道的串供。”谢辛辛笑嘻嘻道,临走前对着陆清和眨了眨眼,“你去唤郑瑾瑜来,快去快去。”

陆清和在原地轻叹一声,不知为何已成了她捉弄郑瑾瑜的同谋,默默去向了阿凤与郑瑾和休息的屋子,将两人从床上提了起来。

郑瑾瑜一听丢了个箱子,也不甚在意,嘟囔着“别是装着兔皮褂子的那一箱就行”。他自己的钱财丢了事小,若是给姑姑带去的礼丢了,就令他头疼了。

等陆清和说到船工口中的水鬼,郑瑾瑜忽然咋呼起来:

“啊?水鬼来过了?真的假的?陆公子你见到了?真有水鬼?我们被水鬼盯上了?这船是不是阴气太重啊早知道不租这么漂亮的画舫哎呀真倒霉怎么正巧给我遇上……”

阿凤跳到他背上捂他的嘴:“吵死了,我们公子好静。”

陆清和闭了闭眼睛,心想自己好像确实许久没有安静的时候了。

脑中却是一个女子,冲他眨着一双秋波盈盈的眼。

……

注:

[1]引自王充《论衡论死篇第六二》“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本意是否定有神论,这里只取这句话的字面意思。

船家,你错就错在不知道这是一本没有奇幻元素的传统古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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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君子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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