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厅内久久无声。
忽然,林默站了起来。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白虎阁主,深深看了白洛何一眼,抱拳道:“白虎阁,愿听堂主调遣。”
紧接着,红鸢也起身:“朱雀阁附议。”
老金笑呵呵的:“玄武阁没意见。”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朱阁主。大汉瞪着眼睛,忽然一拍大腿:“得!你们都这么说了,我老朱还能拦着?干!不就是施粥救人吗?我青龙阁的弟兄,力气最大!”
白洛何唇角终于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好。明日开始,各阁筹备。先从京郊开始,然后南下江南。”他顿了顿,“另外,传令各地分堂,凡是煜和堂势力所及之处,若有官员趁机盘剥灾民、囤积居奇——不必请示,直接处置。”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凛冽寒意。
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是!”
议事散后,白洛何独自留在厅内。
夜已深,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到厅侧的一面墙前,那里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身穿青衫,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正是他已故的师父。
“师父,”他轻声说,“您说的对。江湖再大,大不过天下。我回来了,这次……我想做点不一样的事。”
画像上的人静静看着他,笑容永恒。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白洛何眼神一凛,袖中滑出一枚铜钱,夹在指间。
“是我。”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白洛何手指松开,铜钱落回袖中。他转身,看向从暗处走出的黑衣人。
那人全身裹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双很特别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浅,像琥珀。
“暗影堂余孽已清,你我的约定也到此为止。”白洛何淡淡道,“从此两清,不必再见了。”
黑衣人却不走,反而上前一步:“我来,不是为约定。”
“哦?”
“江南水患,朝廷拨的赈灾款,到不了百姓手里。”黑衣人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户部尚书刘衔关、工部尚书陈启明,今夜被皇帝连夜召见。十日内,他们要筹措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
白洛何挑眉:“所以?”
“所以这笔钱粮,从哪儿来?”黑衣人冷笑,“刘衔关已经派人去联络京中三大米商,陈启明则在清点工部历年‘结余’——说白了,就是贪墨的赃款。他们打算用这些钱,去江南买‘平安’。”
白洛何沉默片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插手?”
“你不是要施粥救人吗?”黑衣人反问,“可你能救多少人?十人?百人?千人?江南灾民数万,你那点银子,撑不过十天。”
“所以?”
“所以,与其施粥,不如断源。”黑衣人眼中闪过寒光,“那些米商囤积的粮食,那些贪官藏匿的银两,取之于民,也该用之于民。”
白洛何盯着他:“你想让我去抢?”
“不是抢。”黑衣人纠正,“是取。用江湖人的方式,取不义之财,救该救之人。”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白洛何忽然笑了:“你到底是何人?三年前你找上我,说能帮我查出暗影堂的据点,条件是我事成之后帮你做一件事。现在暗影堂灭了,你不但不要我履约,反而来给我指路——天下有这么好的买卖?”
黑衣人沉默良久。
“我只是个……看不惯这世道的人。”他最终说,“三年前帮你,是因为暗影堂也该死。如今指路,是因为那些贪官奸商也该死。至于你信不信,做不做,随你。”
他转身要走。
“等等。”白洛何叫住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宫里那位,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脚步一顿。
“没有关系。”他说,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白洛何独自站在厅内,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三年前,就是这个神秘人突然出现,给了他暗影堂所有据点的地图。那时他正追查得焦头烂额,这份情报无疑是雪中送炭。他问对方要什么报酬,对方只说:“事成之后,我会来找你,要你做一件事。”
可如今事成了,对方要的却不是履约,而是……指引?
而且是指引他去动朝廷的赈灾款?
白洛何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秋夜的凉风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灯火星星点点,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了楚昭。
三年前那个人说:“洛何,等我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定让天下百姓不再流离。”
那时他信了。所以即使知道对方是皇帝,他还是选择离开——因为他知道,朝堂和江湖,终究是两个世界。楚昭有他的责任,他也有他的。
可三年过去,江南水患依旧,贪官依旧。
楚昭,你当初的誓言,还算数吗?
白洛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转身走回桌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行字:
“明日辰时,查京中三大米商仓廪。朱雀阁主红鸢,白虎阁主林默,随行。”
写完,他将纸条卷起,走到厅外,吹了声口哨。一只灰鸽扑棱棱飞来,落在他肩头。他将纸条塞进鸽腿上的铜管,扬手放飞。
鸽子消失在夜色中。
白洛何抬头望向皇城方向,低声自语:
“楚昭,这一次,我不等你。”
“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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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楚昭忽然从浅眠中惊醒。
窗外天色微明,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金砖地上。
他竟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周怀安那封信。信纸被他攥得皱巴巴的,墨迹都模糊了。
楚昭揉了揉眉心,唤道:“赵德顺。”
老内侍应声而入,手里端着温水帕子:“陛下,您醒了。要上朝了。”
“刘衔关和陈启明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刘尚书昨夜出宫后,直接去了城东‘永丰米行’陈掌柜的府上,丑时才回。陈尚书则召了工部几个主事,在书房密谈到三更。”赵德顺压低声音,“奴才派人盯着,不会漏过一丝风声。”
楚昭冷笑:“看来朕的刀不够快,他们还敢耍花样。”
“陛下,那现在……”
“让他们耍。”楚昭站起身,任由赵德顺替他更衣,“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还藏着多少淤泥。”
朝服穿上身,十二章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冕旒垂下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楚昭看着镜中的自己——年轻的天子,眉眼间已有风霜,嘴角的线条坚硬如刀。
三年前,他还是“萧靖”时,白洛何曾笑他:“你皱眉的样子,像个老头子。”
那时他回:“操心的事多。”
白洛何就说:“那别操心了,跟我闯江湖去。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可他不能。
他是楚昭,是大楚的天子,肩上扛着万里山河,兆亿黎民。
所以他只能放手,让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消失在望月桥的雨夜里。
“陛下,”赵德顺轻声提醒,“时辰到了。”
楚昭收回思绪,转身走向殿门。
晨光盛大,宫门次第开启。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躬身行礼。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楚昭一步步走上丹陛,转身,坐下。
龙椅冰凉,透过朝服传来寒意。
他目光扫过下方,在刘衔关和陈启明身上停留一瞬。两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殿内安静片刻。
然后,刘衔关出列了。
“臣,户部尚书刘衔关,有本启奏。”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江南水患,陛下忧心如焚,臣等夙夜难安。经与工部陈尚书商议,臣等愿捐出半年俸禄,以充赈灾之用。并已联络京中商户,募得白银十万两,粮食两万石,三日后即可启运江南。”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半年俸禄?对于刘衔关这样的二品大员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但那十万两白银、两万石粮食,却是个不小的数目。
楚昭看着他,没说话。
陈启明也跟着出列:“工部亦愿捐俸,并已调集工匠百人,随时可赴江南修堤。”
两人说完,伏地不起,姿态恭顺至极。
楚昭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轻,可整个太极殿都安静下来。
“刘尚书,陈尚书,”他缓缓开口,“你们倒是……忠心可嘉。”
刘衔关额头抵着金砖:“臣等惶恐,只愿为陛下分忧。”
“分忧。”楚昭重复这个词,然后问,“那朕问你,十万两白银,是从哪些商户募得的?两万石粮食,又是哪家米行所出?名单何在?”
刘衔关身体一僵。
“臣……臣已让户部主事整理,稍后便呈上。”
“不必稍后了。”楚昭抬手,“现在就写。笔墨伺候。”
太监立刻端上纸笔。刘衔关跪在地上,手微微发抖,勉强写下一串名字。
楚昭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永丰米行,陈大富。盛源钱庄,赵四海。通达货栈,孙有财……”他念完,抬眼看向刘衔关,“就这些?”
“是、是……”
“好。”楚昭将名单递给身旁太监,“传朕旨意:这些商户急公好义,实为楷模。赐每家匾额一块,上书‘义商’二字,由刘尚书亲自送去。”
刘衔关愣住了。
“另外,”楚昭继续说,“既然他们如此慷慨,想必家中存粮颇丰。传令京兆尹,即日起,按市价七成,征购这些商户存粮,以充赈灾之用。若有不从——”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以囤积居奇、扰乱民生论处。”
满殿哗然。
按市价七成征购,等于让这些商户亏三成。而“囤积居奇”的罪名一旦坐实,轻则抄家,重则问斩。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刀子!
刘衔关脸色惨白,瘫软在地。陈启明也跪不住了,浑身颤抖。
楚昭站起身,冕旒玉珠晃动。
“退朝。”
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殿死寂。
退朝后,楚昭没有回御书房,而是去了宫中最高处——观星台。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晨雾未散,街巷屋舍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更远处,隐约可见运河如带,船只往来如梭。
那是他的江山。
可这江山里,有多少人在挨饿,有多少人在哭泣,他不知道。
“陛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昭没有回头:“太傅来了。”
陈太傅走到他身侧。这位三朝元老已年过七十,须发皆白,但眼神依然清明。他是先帝为楚昭选的老师,也是如今朝中,楚昭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手段是不是……太急了些?”陈太傅轻声问。
“急吗?”楚昭笑了笑,“太傅,江南每天饿死上百人。朕等得起,他们等不起。”
“老臣明白。”陈太傅叹息,“只是陛下,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容易焦糊。刘衔关那些人,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您今日当众削他们的面子,恐怕……”
“恐怕他们会反扑?”楚昭接过话,“朕等着。”
他转身,看向陈太傅:“太傅,您教朕帝王之术,教朕权衡制衡,教朕隐忍妥协。这些朕都记着。可您也说过,为君者,当以民为本。如今民在水火,朕若还顾念那些权臣的面子,还配坐这个位置吗?”
陈太傅沉默了。
良久,他深深躬身:“陛下……长大了。”
楚昭扶起他:“是太傅教得好。”
“不过,”陈太傅话锋一转,“老臣还是要提醒陛下,刘衔关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筹不到陛下要的五十万两,就一定会想别的法子。”
“比如?”
“比如……祸水东引。”陈太傅压低声音,“江南水患,除了天灾,亦是**。堤坝年年修,年年溃,其中猫腻,工部最清楚。若他们将罪责推给地方官吏,甚至……推给陛下您施政不力,煽动民怨,到时候……”
楚昭眼神一凛。
他明白了。
刘衔关他们筹不到钱粮,索性就让江南彻底乱起来。一旦民变爆发,朝野舆论就会转向追究“为何会乱”,而不是“如何救灾”。到时候,他这个力主严惩贪腐的皇帝,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们敢!”楚昭咬牙。
“狗急跳墙,什么事做不出来?”陈太傅叹息,“陛下,老臣建议,立刻派钦差南下,坐镇江南。一方面监督赈灾,一方面……防患于未然。”
楚昭沉思片刻:“太傅心中可有人选?”
陈太傅摇头:“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与刘衔关有牵扯。派谁去,都可能被收买,或者被陷害。”
“那……”
“陛下可记得,三年前您微服出巡时,在江南结识的那个知府?”陈太傅忽然问。
楚昭一愣:“您是说……江宁知府周怀安?”
“正是。”陈太傅点头,“此人出身寒门,不涉党争,且亲历水患,了解民情。更重要的是——他今日那封密报,是直接送到陛下手中的,并未经过通政司。这说明什么?”
楚昭眼中一亮:“说明他知道朝中有人会截留奏报,所以走了密折渠道。”
“对。”陈太傅欣慰地笑了,“此人虽耿直,却不迂腐。可用。”
楚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好,就派周怀安为钦差,总督江南赈灾事宜。加授尚方宝剑,遇贪官污吏、奸商豪强,可先斩后奏!”
“陛下圣明。”陈太傅躬身,却又补充,“不过,周怀安一介文官,此去江南凶险万分,还需一位武官随行护卫。”
楚昭皱眉。
朝中武将,也多与权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派谁去,都不放心。
正思索间,赵德顺匆匆上来,神色有些异样。
“陛下,宫外……传来消息。”
“说。”
“昨夜,城东永丰米行的粮仓……失窃了。”
楚昭挑眉:“失窃?丢了多少?”
“三、三万石。”赵德顺声音发颤,“而且……窃贼留下字条,说‘取不义之财,救该救之人’。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是……江湖义盗所为。”
江湖义盗?
楚昭心中一动。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和白洛何一起劫富济贫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们扮作侠盗,夜里潜入贪官府邸,取走金银,白日换成米粮,分给穷苦百姓。
白洛何总说:“萧兄,咱们这叫替天行道。”
那时他笑:“你这是歪理。”
可心里,是认同的。
“还有,”赵德顺继续道,“今早京兆尹去盛源钱庄查账,发现庄里五万两现银不翼而飞。墙上也留着同样的字。”
楚昭眼神变了。
这不是普通的盗窃。这是……有组织的行动。
而且目标明确——刘衔关昨夜联络的三大商户,永丰米行、盛源钱庄、通达货栈,两家已经出事。
“传令京兆尹,”楚昭沉声道,“加强巡防,但……不必深究。”
赵德顺一愣:“陛下?”
“照做就是。”
“是。”
赵德顺退下后,楚昭转身看向陈太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太傅,您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替天行道’这回事?”
陈太傅捋须:“老臣只知,民心如镜,照得见是非曲直。陛下,您觉得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楚昭望向宫墙外,雾气渐渐散开,市井街巷清晰起来。
他仿佛看见,那些被偷走的米粮和银两,正化作一碗碗热粥,一件件寒衣,送到江南灾民手中。
“朕不知道。”他最终说,“朕只知道,江南的百姓,也许能多活几天了。”
而此时此刻,城西某处偏僻的院落里,白洛何正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米袋和银箱。
红鸢擦着额角的汗,笑道:“堂主,永丰米行那陈胖子,藏粮的地窖可真隐蔽,要不是白虎阁的兄弟擅长机关,还真找不着。”
林默面无表情地清点银两:“盛源钱庄五万两,分文不少。通达货栈的药材和布匹,已经让人运去京郊粥棚了。”
白洛何点头:“做得干净吗?”
“干净。”红鸢得意道,“留了字,说是江湖义盗。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是老天爷开眼,派侠客来收拾那些奸商了。”
白洛何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刘衔关那些人不是傻子,很快就会查出来。
但他不在乎。
这三万石米,五万两银,能救多少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不去做,那些人可能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
“堂主,”林默忽然问,“接下来怎么做?继续?”
白洛何摇头:“同样的法子不能用两次。刘衔关现在肯定加强防备了。”
“那……”
“换个目标。”白洛何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枝叶间漏下的天光,“刘衔关这些人,贪墨的银子不会放在家里。他们一定有秘密的银库。”
红鸢眼睛一亮:“堂主的意思是……”
“查。”白洛何转身,“查刘衔关、陈启明,还有朝中那些权臣,他们的银子都藏在哪儿。江湖上三教九流,最不缺的就是耳目。用我们的方式,挖出那些蛀虫的老巢。”
林默和红鸢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两人退下后,白洛何独自站在院中。
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也救过人。
师父说,武功没有正邪,人心才有。
那他现在做的,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三年前离开望月桥时,他对自己发誓:从此江湖路远,庙堂天高,再不相干。
可如今,他还是插手了。
因为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那些在街边饿死的孩子,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也因为……他想知道,那个曾经许下誓言的人,如今是否还守着初心。
“楚昭,”他低声自语,像在问一个遥远的人,“如果这就是你的朝堂,你的天下——”
“那我替你,清理清理。”
风吹过院落,卷起几片落叶。
远处皇城的钟声传来,浑厚悠长,一声声,敲在秋日的晨光里。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南的水,还在涨。
朝堂的暗涌,江湖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让你们久等啦![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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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起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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