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她放下食盒,把冒着热气的鱼片粥端了出来,微微白气且荡且扬,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笼薄薄的屏障,她愣是拿出了讨好长辈的本事,明媚的笑道:“江公子,我看你箭伤未愈,便去厨房炖了鱼片粥给你补补身子,你尝尝。”

江逸压了压嘴角的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特意提到箭伤,无非是想提醒他山上不曾离弃的恩情。

鱼片白嫩菜心香甜,让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可他接过粥却不动勺,垂下目光,只是一圈一圈的搅着。

求人办事,被求之人通常要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难易程度决定要不要收这份礼,礼轻了重了都收不得,看出他的犹疑,沈清姿连忙糯声道:“说来不怕公子笑话,我自幼顽劣,至今不懂珠算,也看不懂账册。上次在公子那儿做了几日工,见公子把田庄收成人丁税赋管理的井井有条,好生仰慕.....我也有间铺子,想学着管理看账,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实则是沈宜之即将给她兑现的三间铺子,连铺面都还没买。但她不敢多说,生怕让江逸想起她去吟水村当细作的事,于是笑的愈发讨好,用谄媚形容都不为过。

江逸眼神微闪,渐渐开始心疼起眼前这个笑的讨好的姑娘来,他从未受过这些苦楚,却知她说的委婉,再顽劣的女娘只要肯诚心求学,做母亲的哪里有不教的道理?!分明是有意为之....

他用瓷勺盛起一勺鱼片粥,缓缓品尝了起来。细细想来,就算孤苦人家的孩子,也做不到那般杀伐决断、悍勇无畏,那身杀气摆明了是血海里拼杀出来的,身后无退路,唯手中利刃尔....真不知她小时候过的怎样的生活....

他不曾脏过手,却懂那种无人依靠只能借着胸中一团戾气搏出生路的感受,虽说他散尽家财,可他尚未及弱冠,人心禁不住摇晃,更禁不住山高路长。父兄为守疆土战死,兄嫂舍不得荣华弃家而去,却半路被劫,还把他们的行踪卖了个干净,被逼上绝路时他连奉壹和恕己都不敢信任.....一番思忖下禁不住又对她生出一些怜惜来。

他放下瓷碗,看着她道:“你的礼我收了,半刻后去书房等我。”虽说二人都行的端立的正,可在居室难免惹出流言蜚语,还是书房得当。

“诺,先生。”沈清姿闻言立马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虽不如拜师礼般郑重,她却行的诚意十足,随即喜笑颜开的出了门。

正经拜师要先三叩首,而后交束脩,若是匠人学徒通常用完整的布料包上银两做学费,读书人则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或十条肉脯。

可送上这些总觉得怪怪的,于是她阿乔大方的承包了江先生的早膳和夜宵,顿顿不重样,光甜点就有蛋黄酥、蜂蜜银耳甜汤、糖蜜酥皮烧饼、金桔芝麻糖包、红豆醍醐馅饼、红糖芝麻汤圆.....举凡她要的食材,张管家都竭力搜罗,好在她没要什么熊掌虎心毒蛇鲛鲨.....

偶尔也会多做些送给她的小姐妹——江笙,顺带给姓魏的捎一些,就是魏某人以牙酸为由婉拒了。方方面面都照顾的周全,便是孟氏在也挑不出错处。

至于学业,短短四日,她当真是获益匪浅——

第一日,江逸将记账的历史娓娓道来,从结绳记数到刻契记数,从单式记账到三柱结算。

知其源,方可知其缘由。记账无非是把每一笔进缴存该记录清楚,月末或年末东家根据账册、库房的库存两相核对,若对得上则可清账,对不上则要找出是那一笔出了问题,再顺着线头揪下去。

道理沈清姿都听明白了,可铺子若生意好,一个月下来少说要有上千条记录,且货物数量、伙计月钱、铺子进货本钱、盈利所得、各项分红全都搅在了一起,逐条核算下来算珠不都要磨秃噜皮了!?

江逸却笑而不答,合上演示用的账册,轻飘飘的来了一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沈姑娘冰雪聪明,不妨先自己想想,第五日为师再来检查。”

沈清姿:.....

第二日,教她如何管理铺子、查账点货,还顺带点拨了她一下遇上手脚不干净的伙计怎么处理,沈清姿忍了又忍还是没敢问怎么做假账,生怕他想起那段不太美好的回忆....中更不美好的细枝末节。

第三日,江逸找张管家要了两个算盘来教她珠算,枯燥的内容也被他一一拆解,从执笔拨珠到加减补数,讲的通俗易懂,更是写了几首儿歌让她拿回去背。

第四日沈清姿自己窝在屋里练习,顺带将不懂之处记下,约定了第五日再行请教。

可惜第五日天刚微微亮,她就在阿芜的灼灼目光中被盼醒,南宫大哥带着沈府的护卫来接她了!

她速速梳好妆,墨眉轻画,胭脂淡匀。整整一早上她都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想着自此一别,今生可能都无缘再见,更生出几分惆怅来。

她和江笙无论是书信往来或宴请邀约都更为方便,可此次回府孟氏定会为她张罗婚事,为避嫌虽不至形同陌路,但也难同将来的夫婿解释二人的关系,譬如如何相识.....

在门口徘徊数趟,终是忍不住敲了门,虽搅了人家清梦,但相识一场,她还是想认认真真的告别。

江逸被奉壹大力晃醒,连带着一叠声的“公子,快醒醒!”,力道大到他以为是杨宅走了水....得亏奉壹的机灵劲再次发挥作用,一句话就说明了因由:“沈府派人来接沈姑娘了,她特来告别。”

江逸来不及仔细梳洗,稍作梳整,披了件外衣就疾步至门口,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堵的呼吸都有些凝滞,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

明明是清晨,天色却有些昏黄,在秋雨的连日浇灌下,万物都带上萧瑟的气息。

廊檐处落雨滴哒,冰凉晶莹的水珠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将这片刻的静默如扯蚕丝般拉的无限绵长。

想说的话沈清姿早在心里滚了几遍,吞声道:“阿乔自知此刻拜访多有搅扰,先给先生赔罪了。”她恭敬的福了一礼,随即绽开笑颜,明媚的眉眼却沾染上几分落雨的湿意,继续说道:“阿乔多谢先生连日来的照拂,谨而言、言而信,回府后我定当谨遵诺言为先生举荐,村子里的事情我亦不会多语,还请先生放心。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期,深秋天寒....望先生珍重.....”

江逸难得有语塞的时候,他有好多话想同她讲,短短四日他已看出她在沈府的艰难,些许夸奖都能让她喜上半日,他想告诉她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冰雪聪明,柔软善良,还很勇敢....可要顾着分寸、守着礼节,红润的双唇抿了又抿,也没能讲出一个字来。

因循礼法,沈清姿以往只敢偷瞄着看他,就连在书房也不敢正眼相看。此刻,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恰到好处的时间、距离、机缘,让她生出了微微抬眼的胆气——

江逸是她见过的男子里,生的最美最儒雅的,剑眉挺鼻,唇红齿白,一双杏眼时而让人森然彻骨,时而如皎月白雪不染杂尘....比有些女子还要俊秀,但绝不瘦弱,身形颀长、肩膀宽阔,让女子不免生出依赖之感来。他总是举止端宜,称得上翩翩公子,天生一派和气。

可在这样一个吃人的世道里,做君子连自保尚难,更何论将这么一个偌大的家族从废墟中发展到今天这般模样,那群蠹虫般的官吏和左右相邻的豪强哪个是好相与的?!是以,她懂他身上的阴戾残忍,也敬他恪守本心。

此刻,她方才明白这人身上的矛盾感从何而来,正如自己,不喜矫饰却学会了巧言令色,厌弃后宅的勾心斗角却将这些伎俩学了个十足,凡是利于生存的事她都会去学,将真实的自己一点一点封藏起来,在礼法下讨日子,时间久了都忘记自己是谁了,可她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

换个角度想,好比让一个从小接受仁义礼智信生活富足的君子,为了生存下手狠辣、杀人不眨眼,除非这人没良心,否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实属正常。

有些话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明知于礼不合,她仍抬眼定定的看向他,带着一腔赤诚,恭敬的说道:“先生,以前读书时夫子曾教过,’父在观其志,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谓孝矣’,遵循父亲的行为志向而不自专,乃是孝道,可他也说了,克盖前愆亦孝。世间法理无穷,圣人也要时时参悟方得一二,后人习四书五经更不可执一求之,囿于一隅。先生无需过分纠结于过去,不妨朝前看些,若前方无路,大可往左往右多走几步,定会拨云见日、柳暗花明。”

江逸心中一哽,讶于她的犀利敏锐,叹于她的聪慧入微....是他入了心魔,他身边无可亲可信的长辈指点,心里一直过不来这个坎,此刻豁然开朗,方觉以往竟是庸人自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拱手道:“子诚多谢姑娘指点,姑娘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是该早日向前看,才能走得远。”

“一辈子太长太远啦,偶尔驻足也未尝不可,走到哪算哪,无愧于心就好。”她笑的嫣然,笑的他心颤,连同身后的些许散漏的天光一同钻入他的心房,让他生出了不舍,生出了留下她的妄念。

“家里人还在等我,先告辞啦!”她端臂行礼,眼见她即将转身离去,江逸终是忍不住开口:“沈姑娘日后也不必妄自菲薄,人只愿见己所见、闻己所闻,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要自身行得正坐得端,何须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又柔声道:“你真的很好,真的....”

“嗯!我知道!”她笑着扭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乌云缝隙中倾泻的天光照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的愈发明亮夺目,灿若朝华。

怔怔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江逸这才想起忘同她交代离杨玥远些了.....

杨玥此番借闹鬼清理了几个杨家人,既有她父安插的眼线,也有一些无甚军功只知靠权势压人的子弟,这可不是普通家宅里的父女斗法,朝堂之争向来你死我活,杨玥太过冒进危险了....

转头问奉壹:“她给阿笙留下的信里,写了什么?”

奉壹拿着信往胸口一缩,迟疑道:“公子....这么做.....不好罢?”

“沈姑娘刚才也说了,朝前看,来,给我。”

奉壹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把信抢走,人年少时以父为榜样,他自幼丧父,他的榜样就是公子,宛如神祇般立于心中,此刻,这尊神祇在他心里裂了个缝,还掉了一小块碎片下来,他摆摆头,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小碎片而已,粘回去就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春夜渡佛

镜中色

春盼莺来

贵妃娘娘千千岁

逢春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定风波
连载中清风凉凉晚枫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