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松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看到新夫人不安地动了动,脸上似有痛苦之色,问:“夫人是不是腿麻了?”
她拘禁地点了点头。
鹤松烟欲让车靠边停一下,原地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其实他原本也不习惯长时间坐马车,可这一路上实在多难,坐马车竟然也成了快乐事。
马蹄在水坑里崴了一下,马儿吃痛,扬起前蹄,邓象闵勒紧缰绳。车身剧烈摇晃,鹤松烟死死抓着窗框,就被扑了个满怀。外头邓象闵正在那指天骂地,里头却安静急了,鹤松烟半点旖旎的念头都没有,撞鬼似的要把卫开梧推开,这要是让邓象闵孙十童之流看见了,他就等着被握把柄利用到死吧。
手刚握住肩膀,就听声音从他颈窝传来,带着哈出的热气,“这事儿也不能告诉陛下,对吗?”
他猛地低头,撞入一双幽深的黑眸,“你——”
鹤松烟,她是记得的。他与胞兄鹤松年同为鹤党的魁首,与宰相分庭抗礼,斗的你死我活。鹤松年她没见过,但鹤松烟她是认识的的,这个人啊……她意味深长地仰头看他,是个连亲兄长都能杀的人面兽心的货色。
而现在,他在世人眼中还是个懦弱的伪君子。
这只禽兽不仅在狼皮外套了羊皮,又在羊皮外套了人皮。
“前面就是狭间古道,地势险要,加强防备!”偏将令下,弓箭手和弩手警惕地看向两侧山壁。
“将军也太谨慎了,天子脚下不过半日的路程也有歹人胆敢放肆不成?”邓象闵笑了笑,浑不在意,“莫非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劫持陛下的新婚贺礼不成?”
除了卫开梧这位名满天下的美人之外,他还带上了十车各地诸侯官员世家达官贵人们献上的贺礼,这主意还是他给陛下出的,孙十童搜罗美人,他在征调民夫的同时顺便将各地献给陛下的心意押带回来。
邓象闵想着这趟差事办的实在好,陛下一定有赏赐下来。
只要好生服侍陛下,陛下不耐烦朝政,这事早有先例,也不是每个皇帝都勤于政务,不如说勤于政务的皇帝才稀罕,皇帝懒得理,又不肯放权给内臣,可不得信任忠心耿耿的宦官吗。
他的好日子可在后头呢。
“驾!”
“公公小心!!!”
徐将军一声暴喝,扑向邓象闵,两人翻滚数圈,避开了要命的毒箭,毒箭钉在马车上,吓得马儿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徐将军话音刚落,狭间两面轰隆隆地响,数个巨石裹挟惊雷直扑而下!
“不好!赶紧躲避!”
“救我!!”
“孙十童你敢害我!!呀!!!”
人仰马翻。
巨石顷刻将人砸成肉泥,民夫们如受惊的鸟雀四散奔逃。
正值午时三刻,孙十童仰面躺在乱石堆里,眼睛被阳光刺得流泪,腿上钻心的剧痛。
石头滚落彻底堵死了狭间的路,尚存的士兵们狼狈抵抗不知从哪射来的箭雨,徐将军被一箭穿过眼眶,扑棱棱砸在他身边,脑袋凹下去一块,黄的白的一起流出来,他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远远地从天边传过来,那时跟现在一样,也是个令人不安的午后,他们全家哆哆嗦嗦站在一块,穿着厚厚的绸缎衣裳,他记得祖母腰间的碧玺腰带,记得母亲发髻山簪的海棠花,他看见一群青面獠牙的人冲进来,撤掉他们华美的衣裳,把他们踩进泥土里……
“孙十童!你还活着吗?!”
他把压着孙十童腿的石头挪开,血肉模糊
“哎呦……疼死了……”
“救……我!”孙十童牢牢抓住邓象闵的手腕。
“疼死了!断了,放开咱!”
孙十童忍着剧痛站起来,紧忙去找,“卫开梧在哪?”
卫开梧运气不太好,第一波巨石直接将马砸死,马车也毁了,她狼狈地爬出来,手里还拖着一个昏过去的鹤二。
“轰隆——”又是巨石滚下,携带惊雷之势,卫开梧连滚数圈,头撞在马尸上,视线顿时不真切起来。
她想起了上一世。
三岁习剑、五岁学舞,十五名动天下,她是世间罕有的剑舞双绝之人。
冬天她会在池塘上练剑,阳城的夏天很短,荷花总是来不及完全开放就已经凋谢,久而久之,她就不再让人清理池塘,直到它干涸后露出干净的池底。冬天,她用干燥的雪花缓慢擦拭剑身,兵器库里有她数年来收集的所有名剑,剑身倒影烛火寒芒闪烁见,她凌厉疯狂的眼睛也映在剑身上,那团跳动的火苗好像燃烧在她眼中。
倏地、卫开梧睁开双目,侧身避开致命的乱石。
她被惊马抛出车外,鹤松烟伸手托了她一下,两人一起被甩出车外,滚下了上坡,避开乱刀,又有杀手紧随而至。刀光明晃晃照射在她脸上,卫开梧的脑海中闪过一段陌生激烈的记忆,来不及多想,拔剑挡住杀手致命一刀。
剑光如电,瞬息就刺穿了杀手的喉咙。
鹤松烟强作镇定,“多谢夫人搭救。”
“我才要谢过鹤大人,方才被抛出马车时鹤大人以身相护,卫开梧没齿难忘。”卫开梧甩了甩剑上的血说到。
他想说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到底嚅嗫几下,也没发出声音,脑子怕是已经错乱了:这是孙十童准备献给暴君的美人、这、这真的是……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人?
其余杀手见她一剑毙命,立刻追来三四人,卫开梧瞅准时机携了他就逃,“事急从权,希望鹤大人勿怪,只是——”
“我怎么会责怪夫人,微臣多谢夫人回护之恩。”
虽然带着一个人又是在乱石遍布的路上疾行,卫开梧的气息却一点不乱。
“只是?”
鹤松烟疑惑。
“只是不能告诉陛下?”
鹤松烟一怔,耳朵顿时烧得通红。
“夫人莫要打趣下官,速速退到安全的地方才是正经,”他看到炼狱一般的场景和巨石下哀嚎的人,一股呕吐的**升起。
卫开梧架着他退到官兵后,最初的骚乱过去,另一稗将还算有领兵之能,这会已经组织好剩余的残部,和杀手交战起来。
杀手并不恋战,尖锐的啸声响起,杀手迅速撤退。
危机已过,活下来的人皆是心有戚戚,如今这般状况回到长安如何复命呢,难道上位会像是个贤明君主好好安抚他们一番再发下抚恤,再着一二狄仁杰一般的大臣查明真相、缉拿真凶么?
“恐怕我们一回去就要被砍头啊。”邓象闵作为皇帝身边的近侍,虽然服侍时间尚短,却太清楚这位陛下的品性了,那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稗将疑惑道:“邓公公所言是否有些夸大其词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如何……”
“呵呵,将军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咱可是要恼了的。”
世人偏见,宦官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放在邓象闵身上却不算是错。
“二位公公不能想想办法吗?”
满朝上下谁敢劝那暴君呢?
包扎了伤口,孙十童虚弱的靠在一边,道:“我等身如浮萍,身家性命都在陛下掌握之间,如今……万事休矣。”
“如今这朝堂,鬼神都看不懂喽,都谨小慎微活着罢,没准哪天睡着了再也醒不来,城外十里坡又多了座荒坟。”
修整之后,不敢耽搁,余下的劳役也来不及清点,车轮往后一撞,复又前行来。
逃?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只盼着新得的美人能安抚君王,等皇帝龙颜大悦他就安全了,一定得是如此啊,皇帝最喜欢形形色色的美人,这个又是能绝世剑姬,想到这邓象闵恭维道:“夫人文武双全,陛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可在宫中却也不是一人单打独斗就能成的,如今奴才得了夫人的搭救,自然要为夫人当牛做马,宫中人多眼杂,得有个耳听八方的为夫人牵牛搭弦的……”
“嗤。”孙十童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邓公公说的也是奴才想说的,夫人诶,您就捎带着也收下我,我虽然没孙公公伶俐,但也颇得后宫老人看中,您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两个太监你一言我一语搭起戏台子,硬是把卫开梧架了上去。她只身去往长安,半个姻亲旧故都无,虽派了人先去打点,可外来的龙到了人家的地头也得盘着,连高衙大门朝哪开都摸不清,京师米贵,瞧不上边关来的,哪怕有千年世家的名头,也淡出中原繁华久矣,守着酷寒之地,全被当成关外野人。卫开梧心思转了下,就朝二人一笑,“若有幸有一番前程,自不会忘了二位大人。”
得了她确切的话,两人喜笑颜开,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宫闱之事,有些连鹤松烟这个朝臣都没听过。
卫开梧听着、应着,时不时问几个重要的问题,见她如此聪慧两个一身心眼子的宦官更是放了心,聪明人好啊,就怕是个蠢的莽妇。马车不小,但挤了四个人,虽然穿着各异,但此刻却也没了夫人、宦官、朝臣的泾渭,可真成了一辆车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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