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把影视城的玻璃棚浇得雾气蒙蒙。
陆星辞站在恒温泳池边,黑色戏服的下摆垂到脚踝,被空调风一吹,带着点冰凉的潮气。距离青屿镇那场教孩子们唱《小星星》的公益直播,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距离那场让阮糖“马甲脱落”的演唱会,也过了三周。这两个月里,他从青屿镇的阳光里抽离,一头扎进新戏的拍摄中,拍爆破戏时被碎石擦伤胳膊,吊威亚时从三米高的架子上摔下来,都没皱过一下眉。可此刻看着泳池里泛着的粼粼波光,他的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冷。
“星哥,再试最后一遍防水妆?”化妆师举着粉扑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刚才试拍时睫毛膏有点晕。”
陆星辞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镜子里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化妆师的粉扑扫过他眼下时,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眼前突然闪过一片浓稠的黑,像被墨汁染过的海水,带着咸腥的铁锈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星哥?”
“没事。”他猛地回神,声音有点哑。
剧本里这场水下戏是关键情节:他饰演的卧底警察,要在暴雨夜跳进护城河救落水的证人。导演要求高,必须亲自下水,还要拍面部特写,捕捉“在窒息边缘挣扎”的真实感。
“水温调好了,30度,跟体温差不多。”助理小林抱着浴巾跑过来,鬓角还挂着水珠——刚替他试过水温,“真不用替身?我看剧本里这段,得在水里憋气半分钟呢。”
陆星辞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他不怕疼,不怕累,甚至不怕镜头前的千万双眼睛,唯独怕水。这种怕不是普通的畏惧,是刻在骨头上的恐慌,像七年前那只从水底伸出来的手,总在不经意间攥紧他的心脏。
“各部门准备!演员就位!”导演的喇叭声穿透雨幕。
陆星辞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泳池。
温水漫过脚踝、小腿、腰腹……当水面没过胸口时,他的呼吸突然乱了。不是因为水压,而是某种沉睡的记忆被惊醒——
眼前的水突然变成墨色,冰冷刺骨,带着船板腐烂的腥气。有人在耳边尖叫,“船要沉了!”“快抓住绳子!”混乱中,一只手猛地从斜后方伸过来,死死推在他背上。他失去平衡,后脑重重撞在船锚上,眼前一黑,整个人往水里坠去。黑色的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口鼻,窒息感像水泥一样灌满胸腔,他拼命想挣扎,却被那只手死死按着,往更深的黑暗里沉……
“唔!”
真实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他。陆星辞在泳池里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完全忘了剧本里的动作,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像条离水的鱼,拼命想往水面扑,指甲在池壁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溅起大片水花。
“卡!快拉他上来!”导演的喊声里带着惊惶。
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上岸时,陆星辞已经呛了好几口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蜷缩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头埋在膝盖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额头上的冷汗混着池水往下淌,把戏服浸透成深黑色。
“别碰我……”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别推我……”
经纪人张姐赶紧把毛毯裹在他身上,又递过保温杯:“先喝点热水,缓一缓。”她跟了陆星辞七年,知道他怕水,却从没见过他反应这么激烈。七年前那场船难,他是唯一的幸存者,醒来后就忘了大部分事,只留下“怕水”这个后遗症,今天是怎么了?
陆星辞没接水杯,只是死死攥着毛毯,指节泛白。脑海里的碎片还在翻滚:黑色的水,推他的手,船锚冰冷的棱角,还有……一片模糊的鹅黄色,像朵小雏菊,在黑暗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我要休息。”他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休息室走,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
关上门的瞬间,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休息室里很静,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种被水包裹的窒息感还没散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摸出手机,屏幕在颤抖的指尖下亮起来。通讯录划了一圈,最终停在“阮糖”的名字上——这是演唱会后,他特意从小林那里要的备注,之前一直存着“糖糖老师”。
为什么会想到她?
陆星辞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她总说青屿镇的海很漂亮,或许是因为她脖子上那枚船锚吊坠,总让他想起些什么,又或许……只是因为她说话时,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花,软软的,能让人莫名平静。
指尖悬在对话框上,删删改改,最终发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怕水吗?”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突然有点后悔。他们算不上熟,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朋友”,他凭什么把自己的狼狈摊开给她看?
手机安静了两分钟,屏幕突然亮了。
阮糖的消息跳了出来,带着个小兔子蹦跳的表情包:“不怕呀~青屿镇的海那么温柔,我从小就爱往水边跑。曼姐总说我小时候野得很,每天都要去河边捡贝壳,晒得像只小黑炭?”
陆星辞盯着那个“小黑炭”的表情,紧绷的神经莫名松了些。他能想象出她小时候的样子:扎着羊角辫,蹲在河边,小手在水里扑腾着抓贝壳,阳光把她的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
他的手指还在抖,又敲了一行字:“有没有……怕过黑?”
“晚上的河有点怕!”这次是秒回,还附带一张照片——青屿镇夜晚的河边,路灯昏黄,水面黑漆漆的,确实有点吓人,“曼姐说七年前这边出过事,不让我晚上靠近。不过白天就好啦,你看!”
紧接着又发来一张照片:白天的河岸铺满鹅卵石,阳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几个孩子光着脚在浅水区踩水,笑得露出豁牙。
陆星辞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上的水面。这里的水是亮的,是暖的,和他记忆里的“黑色的水”完全不同。
“七年前……”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三个字,心脏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七年前的那场船难,不就是在青屿镇附近的海域吗?
手机又震动了,阮糖发来一串问号:“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呀?是不是拍戏遇到水下戏了?”
陆星辞看着屏幕,突然觉得没必要隐瞒。他敲了很久,最终只回:“嗯,有点怕。”
发送出去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他从不在人前示弱,连张姐都不知道他怕水怕到会发抖,却对阮糖说了“有点怕”。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了敲,小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星哥,导演说水下戏可以改期,让你好好休息。”
“知道了。”陆星辞应了一声,把手机屏幕按灭。
窗外的雨还在下,他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黑色的水,而是阮糖发来的那张照片:亮闪闪的水面,笑着的孩子,还有她文字里的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亮了。
阮糖发来一条语音,点开后,她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其实怕水也没关系呀。就像孩子们怕黑一样,只要有个人陪着说话,就不那么怕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聊会儿天,讲讲青屿镇的浪花,它们白天会唱歌哦~”
陆星辞把手机贴在耳边,反复听了三遍。她的声音里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自然的善意,像青屿镇的海风,轻轻吹过他紧绷的神经。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慢慢敲:“浪花唱什么歌?”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休息室外面,张姐和小林在低声交谈。
“星哥刚才那样子,太吓人了……”小林的声音带着担忧。
“七年前的事,他到底记起了多少?”张姐叹了口气,“那只推他下水的手,到底是谁的?”
他们不知道,休息室里的陆星辞正看着手机屏幕,等着阮糖的回复。他的指尖不再发抖,胸口的窒息感也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种陌生的期待——期待听到更多关于青屿镇的事,关于那些亮闪闪的水,和那个好像能驱散黑暗的女孩。
有些阴影藏了太久,需要一点光才能照亮。而此刻,那束光正从手机屏幕里透出来,带着青屿镇的阳光和海水的气息,轻轻落在他记忆的褶皱里。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那束光早在七年前,就已经透过废船的裂缝,在他最黑暗的时刻,亮过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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