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若是以人类现有历史记载来看，那么这种天灾异象最初存在的时间，大概是要比最初的哨兵向导出现还要更早一些的。
如此漫长的历史，足够太多人仅仅是对其有着粗浅的常识了解，在伊里姆生活的大部分普通人也是如此，他们知道这是一种不可对抗的威胁，一种无法以人力扭转的恐怖灾害，且时时刻刻盘踞在伊里姆人工缓冲带的外围，随时都有突破吞没一切的可能，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黑潮的深处是什么？祂的组成是什么？祂靠什么污染、延续、普通人为何无法抵抗，为什么污染发作扩散的时间还有所不同……
这些问题大概在其他地方会有人愿意花费精力、甚至是用几代人的时间去仔细了解，但在伊里姆来说，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少有的奢侈了。
即使是叶珀自己，她也不曾从玛德琳老师那里得到一个可靠的答案。
可当她真的身处其中，恍惚与怔愣之间，模模糊糊地便明白了黑潮究竟是什么。
——“潮水”。
空气被不可名状的外物侵染，犹如从天空深处倒悬倾落的浓黑浆体一般，犹如实质地附着在肉身的躯体实质上，年轻的哨兵踏入深处，第一反应却并不是想象中的窒息，而是一种仿佛回归羊水般的惬意与满足。
若是说哨兵的精神图景类似于大小不一的房子，以此用来庇护他们相对其他人来说太过脆弱敏感的精神内核，那么黑潮的本质，就是一种与筑造房子的“材料”极为类似的特质——
哨兵为何会迷失？
因为身处其中者，会无法寻到自己精神真正的极限边缘，被常年拘束的精神力得以舒缓，放纵，得以触碰到无边无际的自由，若是没有向导的精神力作为锚点，那么哨兵会迷失在这片黑雾深处，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叶珀的速度慢了下来，她的视野渐渐模糊，那些属于现实世界的建筑与景色逐渐被精神图景深处那片旷野所稀释，吞没。
——触目所见，似乎皆为无拘的自由。
猫仍在奔走，脚下那片荒野在蔓延，扩散，延伸去了未知的深处，连通天与地，直至走入满天星辰之中。
那是黑潮的深处，也是能让哨兵最终从一小片狭小天地里解脱的去处。
似乎只需要再进一步，她就可以解脱了。
……
然而猫的脚步忽然放慢，直到在某个距离上停了下来。
三千米。
这是她为自己设定的范围。
从第一次开始看清这世界时，女孩能够让猫探索的距离范围就是直径三千米——之后也是如此，这是她为自己设定的距离，一个理论上的极限，哪怕她的面前仍有太多太多未曾探索的路，令人好奇的未解之谜，她也不会再多踏出一步。
因为这个距离，哪怕她跑到了尽头处，她也是能保证自己可以准时回家的。
现在，大概已经不需要她再踩着时间准点回家吃饭……可多年形成的本能依然让猫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开始四处搜索生者的痕迹。
叶珀原本对黑潮一无所知，在她的概念里，深入黑潮深处的普通人就是毫无疑问的死路一条——其实这思路现在也还是合理的，只不过不再是和最初一样，以为人掉入水中就会在数分钟内溺死，而是稍稍有了些基础的了解。
要是以哨兵的精神图景犹如一座房子来做对比的话，那么普通人的精神状态就是一捧泥土，一些无法成型的砖石，黑潮的影响想要吞没这些简直太过轻而易举，但说到底，泥土，砖石，和已经开始试图搭建房屋却不曾成功的毛坯房，仍然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不幸中的万幸。
叶珀没什么良心的想着，她熟悉的那几位虽然不是哨兵的水准，但意志力再怎么说也是个混凝土砖头的程度，那些精神意志本身就是一滩烂泥、或者糟糕程度与其不相上下的普通人，才是进入黑潮的瞬间就会被污染吞没的类型。
她救不了所有人。
在进入这里的第一步开始，叶珀就明白了。
那就先救自己能救的。
精神深处的那片荒野仍在向着远处扩张，猫仍在不知疲倦地四处寻觅，奔跑，她现在拿不出来更多的精力来分辨究竟哪里才是她原本的领土、哪片又是混沌的黑潮为她延展伸出的未知深渊，黑雾在荒野之上蔓延，犹如有型的风暴；好在月下的荒野本就广阔无垠，尚且有足够的余地来容纳这些呼啸而至的烈风。
年轻的哨兵允许黑雾的存在，并借由那些黑色凝聚程度的大小不一，来判定哪里还有值得拯救的生者。
肌肉在撕裂，呼吸之中开始出现了微妙的血腥气，肌肤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伤痕，然而片刻停顿地喘息之间，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内部产生疼痛的地方开始迅速再生重组的细密麻痒，那些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常里沉寂的本能，终于在这一刻，开始一点点地被强制唤醒。
——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感觉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混乱又放纵的纯粹愉悦。
猫无自觉地沉浸在追寻黑雾影子的快乐里，她的手一次又一次伸向那些倒塌的废墟、伸向那些无助哭泣的普通人，一片区域的解决了，仍有太多的黑点等待着猫的狩猎与追逐，终于，她的目光望向了那片漆黑的更远处。
猫的尾巴慢慢抬了起来，已经习惯了高速行动的身体内部仿佛连血液也是灼烫的，她开始慢慢调整呼吸，随时都可能离开原地，冲进那片未知的深处。
“……我说……停下！！！”
“……叶珀！！！”
猫原本蹲在高处，跃跃欲试的身体即将前倾坠落的同一瞬间，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暴怒的咆哮声。
“……！”
猫反射性压平耳朵，绷紧身子回头望去。
顾琮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站在一片黑浊浓雾之中，他的脸上再不是之前可怜到卑微的哀切祈求，一个正处于暴怒状态下的家长哥哥和一个可怜兮兮的顾琮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猫顿时忘了要往黑潮里面钻的意图，压着耳机耳就躲到了本体的身后。
叶珀也蹲在高处，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心虚自己当着老哥的面往黑潮里面跑、还是反过来生气他居然也跟着冲进来了。
下一秒，顾琮就给了她答案，做哥哥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咬牙切齿地对着面前用力一指，对着高处那只不知死活的猫愤愤咆哮道：“给我下来！！！”
“……”
猫缩了缩脖子，鬼鬼祟祟的试图从旁边转开。头顶一道漆黑阴影靠近，伯恩山已经沉默靠近，轻而易举的叼起一整个黑足猫，快步往回走去。
猫耷拉着脑袋，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叶珀悻悻从高处跳了下来，那模样看的顾琮眼睛发痛：几个小时之前还是干干净净的宝贝，现在变得血淋淋，脏兮兮，好在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至少看起来没有什么令人恐惧的重伤。
即使如此，顾琮还是铁青着一张脸，控制力气抓着叶珀的手臂在她身上快速检查一圈，又因为没有从妹妹嘴里听到那句理论上应该出现的“都不是我的血”，表情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叶珀眨巴眨巴眨巴眼睛，之前女孩脸上的释然温情此时已经烟消云散了，她略有些心虚的看着顾琮，偏偏也就没有一点把哥哥卷入危险深处的愧疚痛苦，即使在这种情景下，她看着兄长下意识展现出来的，依然是习惯性地依赖和太过纯粹的信任：“你怎么来了？”
因为是唯一的家人，所以会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过得更好。
因为是自己的哥哥，是那个一向娇惯到毫无底线的哥哥，所以哪怕是这种情景，也依然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不用道歉的那一个。
跳黑潮这种事情虽然被发现了，但怎么想也都不是她的错。
顾琮要来那肯定是他自己的事情，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是她先做主的？没有吧，没有嘛。
女孩盯着自己的哥哥，脸上一点心虚也无，是一种毫无自觉、近乎嚣张的理直气壮。
“……来盯着你。”顾琮阴着脸说。
他满腔怒气其实在叶珀跳下来乖乖站在面前的时候就已经去了大半，此时见她眼巴巴盯着自己，最后一点坚持的不满也都没了，做哥哥的额头青筋蹦跶几下，最后也只能自暴自弃的叹口气，咬牙切齿的补充道：“……免得你随处乱跑自己要找死，到时候要死一起死得了。”
叶珀乖乖哦了一声。
不得不说，女孩此时脸上毫无后悔后怕、一副他站在这儿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地态度微妙取悦到了他的心理，虽然还有不少话要说，但即使是顾琮也知道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
他在路上找她已经消耗了不少时间，好在叶珀为了加快速度救人，此前并未跑的太远太深。
向导的精神触丝捕捉不到妹妹的痕迹，那就顺着活人最多的地方去找；向导的精神控制压制不了即将暴走的哨兵，好在一个暴怒的哥哥足够管住不老实的妹妹。
顾琮盯着眼前的女孩，他的思绪仍然混乱，仍然提不起多少力气去想象明天的未来。
他们能出去吗？能好好地活着出去吗？
这似乎依然是眼下最不值得他去关注的那个问题。
现在，他能整理出一点零星的理性，一点挣扎着喘息的余地，然后他叹着气，对着妹妹伸出手，一脸头疼的说：“好了，你不是要去救人？走吧，哥哥陪你一起。”
女孩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于是他想，他只需要思考这个就可以了。
满足她的愿望，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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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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