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皈依

当、当、当——

积雪震颤,飞鸟惊鸣,足足七七四十九声浩荡钟响飞出钟楼,跃过大雄宝殿,钻进讲经堂,掩盖了经堂中央低沉有力的讲经声。

堂中正坐着十四名花甲僧人,低眉合手,正听最当中一个白须白眉的高大老僧讲经。

那老僧层层堆叠仿若千年树皮的脸颊刻满岁月印迹,被皱纹细密缝住的眼眸中则饱含悲悯,便连那只光秃秃的硕大脑壳,也好似储存了无上智慧。其法号了了,时年一百零三岁高龄,乃护国寺第一高僧,其心灵之慈悲高尚、智慧之广博精深已到参悟之境,寺里寺外,都尊他一声上师。

了了奉尘世之法,多年来常出外周游讲经,曾有许多见解记录,近年实因年岁过高,方留于寺,常坐禅房,唯其贴身弟子能与之得见。

一月之中,他仅在十五这日公讲一次经书,也即今日此时,由寺中最具悟性的高僧齐聚此间,问及博大难解之义理,互探佛法。

今日说的是佛说譬喻经,勿受五欲吞破之故事,说到那行人悬吊于井内树根、危机四伏之时,那人却因贪恋蜂蜜香甜而忘却危机,直至野火燃来——忽然了了停声问道,“何以分神?”

他问的是位列众僧之首、与其相对趺坐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去不过十五六岁,眉眼冷清,一身至素衣裳,金箔经文发簪束下长发漆黑,身散淡薄檀香,在众僧间十分突兀。

他原本静心听着上师讲经,忽闻钟声叮咚,刹那间心神微岔,上师已停下声音。微垂首道,“回上师,听闻钟声不同以往,弟子有些不解。”

“此乃皈依之声,是在那尘世间有过大罪恶、大奸恶、大不幸之人皈依佛祖之声。”

“弟子受教。”少年双手合十,“打搅上师讲经,上师见谅。”

“你小小年纪,未曾听闻,不足为过。”了了温声慢道,“来日再有皈依僧人,可去观看探讨一二。”

讲经结束,众僧散去,堂中只留那上师与少年,“我有一事要说与你。”

“是。”

“当日入寺,你母亲说,你十六岁还有一劫难,你可记得?”

“弟子记得。”

“灵童转世,本应在入寺之时便行剃度之礼,只因你这命中一劫,朝廷才要你十七岁时再行剃度,此乃朝廷思量,暂不多言。”

了了上师原本凝视少年,这时双目抬高,又望向堂外朗朗晴空,“你悟性极高,又勤修十载,论及佛法义理,寺中已少有人能及。只若要再行剃度,更进一层,你还有一物不曾明了,便难引领僧众,度化众生。”

“请师父指教。”

“尘世。”

“尘世?”

了了上师叹道,“‘……维摩诘经云,菩萨病者,以大悲起。众生病则菩萨病,众生病愈,菩萨亦愈;法华经云但赞佛乘,若没在苦,不能信法’……佛门清净无尘,本是修行之所,然尘世因果你还未曾见过,尚未度己,何以度人,度众生?”

那少年微一怔,抬眼道,“师父之意……”

“你十六岁生辰已至,为师欲让你趁这一年入尘世修行,待你修完尘世之法再行回寺,届时佛法必将大进一层,你意如何?”

“弟子谨遵上师教导,愿入尘世。只弟子奉命一年只得下山半月,如何能入得一年?”

“佛门方便之地,随时为众生敞开,何况虔诚弟子。心中有佛,不在此方寸之间,”上师窥透他心中所想,“此事自有我向圣上言明。”

少年颔首,“是。”

季千里走出经堂时,日已近当中,他一面琢磨着上师所言,一面朝僧舍走去,正拐入一条小道,忽听迎面一人低喝,“当心!”心下一惊,忙朝边上避开;脚下却不自由地打了个绊。来人眼疾手快扶住他,低斥道,“一心二用。”

季千里抬起头来,见面前一个分外精瘦的僧人,忙道,“空空大师,弟子莽撞了。”

此人约莫六十余岁,身量与他差不多,脑袋扁小,额头微宽,短而粗的眉毛下头一双细小的眼睛,他常年冷目抿唇,神态威严,一望便知其心意坚定,旁人难以改变。

季千里每日除听了了讲经,多数时辰都在背经学义,其功课考问由十四位高僧轮流主持,这位空空大师乃是其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众僧都对灵童十分恭敬,唯独此人认为佛祖之前众生平等,不应另眼相待,因此平素对他管教最为严厉,此时见了,也不曾流露出一丝笑意,依旧冷冷道,“上师可曾离去?”

“师父还在经堂。”

空空大师不再多言,径直绕过他便走了进去。

他方才亦在讲经堂中听讲,季千里已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他竟还在外头,这大冷的天,他难道一直等在此间?

回到房中,因始终思虑上师所言,心下不定,便又走出僧舍往藏经楼去,翻出经义来读。

初时他仍不住回想,读了两页渐入佳境,一面读,一面喃喃自语。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钟声又响,寺中各处传来脚步声响。他从窗口探出头去,见僧众都朝斋堂走过,已到斋饭时辰,看了片刻,也缓缓踱出藏经楼。

护国寺僧众数千,虽有四个斋堂,在这时辰仍如蜂巢一般嗡嗡作响。往往三五人挤在一处,一顿饭吃来甚是热闹,“……听见没,早上有人皈依了?”

“是啊,入寺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见。”

“他犯了什么罪过?”

“不知。总之是大罪过,大奸恶。”

“多大罪过,才是大罪过,大奸恶?”

“……说的是当世律法、江湖道义所难容的罪孽,依经书云,大概是杀,盗,淫,妄,贪……”

“……犯了这样大的罪过才入我门,怎知他悔过了?”

“听师父说,真来皈依,先要七大高僧轮流与之坐谈七日,探其佛性,确已无疑再行剃度。行礼后,还需独坐后山禅房,打坐诵经七日夜,而剃度后,皈依僧更要彻底斩断尘缘,再不得返回尘世。”

“……可我佛法方便之门,这不得返回尘世之规,可有违背?”

“……师父也说,我佛有慈悲经,亦有伏魔经。倘若只为一时躲避**才来,此后竟无悔改之心,仍要为祸人间,佛也难容……”

……

唯他桌上向来冷清,十年来只他一人一饭独坐。

他默默坐着,周围的小沙弥们总是好奇又敬重地看着这个尚未剃度的少年,从他的长发看到眉眼鼻唇,从衣裳看到吃菜的手,彼此耳语不断,却都不敢上前与他一同用饭。

今日斋饭是一小碗米饭,一份青菜,和季千里最喜欢的豆腐汤。

他用得很快。因午后还有法会。

往常法会他只需诵念经文,今日却是首次主讲,还需得换上礼帽礼服,为前来信众赐福,起码得在堂中坐上三个时辰,大耗精力。

用完饭,他先回房午休了片刻,及至听钟声再度响起,有沙弥来敲房门,知道法会就要开始,匆匆换上礼服前往。

这时经堂内外已人满为患,原本还有些嗡嗡响声,一见灵童现身,一时间雅雀无声,甚有人喜极而泣,纷纷自发在中央让出一条道来。

堂中数百僧众齐声低诵佛号。

季千里缓步穿过信众、僧众,进入堂中深处,趺坐中央。不多时,有些稚嫩的、缓慢的少年声音钻出了讲经堂。

待两个时辰的讲经结束,门外信众纷纷进入堂中,请求灵童赐福。

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跪在活佛脚下,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弟子幼孙刚出生,求佛祖赐他一生健康。”

季千里垂眼望向那刚出生的粉头婴儿,正张着小嘴咿呀笑着,也不由笑了,伸手轻抚其额,“健康。”

又一个裹着头巾的瘦小妇人跪上前来,“弟子一家男儿,父亲、相公、儿子都去了边疆打仗,至今无音讯,求佛祖赐弟子一封书信,好让弟子得知他们平安。”

“平安。”

“弟子求娘亲长寿安康,无痛无灾……”

“弟子求天下太平……”

“弟子……”

……

寺中人来人去,他一人从天明坐到了日头偏西,又渐天黑。

待送走最后一个信众,旁人已都散了,堂中只剩几个沙弥在添灯。

山寺幽深古朴,雪后空气格外清冽,甫从经堂走出,季千里背上热汗经山风吹过,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忽起兴致,吩咐沙弥不必相随,贪近走小路回房。

此时寺里黑魆魆的,僧众们念完经,想必早已睡下,走出许久也未见一个人影。

灯盏相隔较远,头顶清风过,吹得树叶晃动,不时掉下积雪,在石子路面砸出“啪”地一声;不远处的树丛子里间或传来鸦鸣。

走到半路,他忽地站住脚步,长长呼入一口山间空气。

“尘世……”

他自出生便结了佛缘,自幼便被送来习了佛法,自与因家贫入寺、看破红尘出家的僧人都不相同,但除僧众,他并非未见寺外之人:方才那些信众,他每月便要见成千上万;也并非未跨出山门:每年他都要回家半月,沿途见到许多人,也见阿姐,娘亲……

何以上师却说这不够?

众生病则菩萨病,众生病有千千万,菩萨难道也得千千万病?他自幼长在上师身边,对他敬若神佛,虽不得解,却也一句也不敢怠慢,当下喃喃自语,“尘世……”

“尘世……又是什么?”

忽然之间,山风送来一阵轻笑声。那声轻飘飘的,似嘲似嗤,忽远忽近。

他吃惊不小,“谁?”

环顾四周,四下里除古木便只殿堂,月黑风高,未见人影。

道生错觉,他不再理会,拔腿又走。但还未踏出一步,那笑声复起。仍是那般轻而短促,夹着一抹淡淡的轻蔑。

“谁在那里?”

仍无人答他。

这次,季千里连头顶树枝与积雪都仔细看过,依旧未见着人影,喃喃道,“……想必今日见了太多人,脑子不清明了。”

又走出两步,忽然,他再一次顿住身形,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一只手先从后头伸来,掩盖住了他的鼻尖嘴唇。

“嘘,别动。”

听那声音,应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

那近在耳畔、压低了的嗓音听来另有几分不怀好意,应着黑洞洞的山中殿堂和古木,登时便让人脊背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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