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在二人视线消失,一路疾奔到个岔路口,越东风道,“去江南。”
季千里一愣,见流云已朝东面道路去,方知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耳边又一热,那附着的声音很轻,“小师父,你找个农家换身衣服,一路随流云南下,它识路,会帮你避开官兵。官府的手伸不到江南了,你到以后,去扬州找一个叫沈清河的人,你问他,咳咳……你问他,裴晚的石榴树长大了么?他会倾尽性命护你。此人相貌骇人,性情古怪,你若喜欢,便随他住下,若不喜欢,便教他送你去喜欢的地方,他也会听你的话。”
季千里心里一阵狂跳,“你怎么……”
“嘘……你三妹应同苏溪年走了,你四弟我还不知。你姐姐姐夫……”
季千里道,“别说了。”
他声音轻得像声叹息,“……千里。”
“别说了!”
越东风果真不再说话。
季千里回过头,他已合眼枕在他肩上。
流云奔跑这般大的动静,他却像是睡着一般,只手臂还虚揽着他。
他忍不住探他鼻间,那呼吸在风中如同无物,眉头微一皱,忽见他有所察觉似的睁开眼,微微侧首。他偏过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说了个“你”字,季千里心里一紧,却只听见个“走”。
刹那间白影下坠,季千里伸手去拉,却只听衣衫破裂之声。
流云脚下一顿,继而发足狂奔。
季千里大喊,“流云!停下!”
流云却压根儿不理他。
季千里回头去看,正见那道白红相间的身影跌在路中。
自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这人这般狼狈,像天上一抹轻云忽坠尘土,顷刻间便变得灰而重。
他眼睁睁看他越变越小,又听身后又有马蹄声追来,一人道,“小师弟,你逃得累了,该回去跟师父师娘谢罪啦。”
正当亲卫在城中大动旗鼓地搜人时,方兆海也在找季千里。
他和别人不同,一定要找着他小师弟尸体,因此当那日水中浮现的残肢断骸只拼出九人时,他知晓他还是逃了。
他知他能抹去十年踪迹,而今即便受了重伤,恐怕他们也找他不着。
本也未将这少年放在眼中,但自郑世允一句话害他分神、又得知二人神庙之事后,他隐约有种预感,若要找着他,只怕要从那少年身上下手。
他迟迟不肯离京,并格外留心刑部消息,连带季府也一并让人监视着,可半月以来,这少年被关到一个隔绝之地,越东风也并未现身,他一时猜他是伤得太重,一时又自嘲,他幼时便冷血得很,怎么而今惹了桩风流韵事,便以为他待那少年不同呢?
季府满门陷落后,季府外的人也陆续撤了去,不想却因此错过这少年今日逃狱,等这满城风雨吹到他耳边,已有些晚咯——护国寺前死伤无数,这二人早已从西城门逃了。
好在,他小师弟的目中无人他是知晓的,若非难敌,他如何肯仓皇逃寺?
当日千百劲敌,他不也未曾放在眼中?
他一路放书,一路出城追赶,沿路不时有血引路,让他愈加笃定他重伤还未愈。
他知晓,今日便是替师父师娘报仇的时机,满身热血沸腾,追到前方,却正见那四人被一石毙命,心中一动,闪身树后观望。
郑世允身手不差,今日若能和众人齐心协力,这两人是逃不掉的。
可惜此人枉为名门之后,这般贪生怕死,竟教他一句话吓得掉头便逃!而后一见那丐帮弟子被杀,更是吓破了胆,平白毁了一双眼睛。
但那确已是他那小师弟最后的一击了——否则郑世允今日没有活命。
黄道姑不敢出手,正成全了他手刃仇人。
只他再也未曾料到,他竟肯自己坠马。
此时他端坐马上,睨视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孩子跌落尘土,又想起了许多年前。
……那时的越家好似一个永不会老去的迷人王国。
他的师父师娘一个是盖世无双的大侠,一个是倾城绝代的美人,他们的父亲乃是天下至尊的老师,他们的孩子又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孩子,他们是那么好,连师兄弟们也都像他们的孩子般受着照耀,他们在那里头习武读书、学琴对弈、说笑比武受罚……那山下的练武场,书阁琴楼,亭台楼阁,高在半山的雾月松竹……那时的越家好似京城秋日的天,永远日头灿烂,没有一丝阴雨。
他驱马上前,“小师弟,你杀了师父师娘,这十年可还安心么?”
越东风微微阖眼,似乎黑空中并非明月,而是刺眼日光,他轻轻笑了笑,“方兄,你还眷恋着从前么。”
方兆海眉头一抽,“是!我永远眷恋!”
越东风躲不过那轮明月,干脆闭上眼。
“是师父、师娘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家,是兴云师弟替我挡了一剑……”方兆海已然动情,撕开衣襟,“你那一剑穿透了他的心,却没杀了我!”
那胸膛上是一道至今未能消失的剑伤,看去十分狰狞。
“我醒来大火已起,所有人,所有人都死光了……我翻遍山上山下,却独独不见你和师祖身影,我便发誓——我要找到你!我找了你整整十年!那时你暗中帮那小和尚打退花茕,我便知晓我等到了这一天!那是师娘自创的‘缠绵掌’,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嗯,我知你那夜还找到了越青天,可他疯疯癫癫,说不出话来,你又无能将他带走,未免打草惊蛇,只好罢了。”
“不错,当日我见你屠杀满门,本以为你早已将他杀害,可谁知……谁知你竟未杀他,却将他当畜生一般锁在身边!”
当日他夜探山庄,本是要找季千里身后那人,不想宝夫人夜闯,季千里狂跑出门,他不知季千里不识路,一路也跟他狂奔乱走,再也未曾想到,这小和尚竟带着他,找到那样一个地方,那庄中,竟藏着那样一个……怪人!
“那是你的亲生祖父!他是何等受人敬仰,连天子也要尊他一声老师,你这般羞辱于他,何不干脆杀了他?!”方兆海声音发颤,“小师弟,你当真不会良心不安么?”
越东风睁开眼,微微笑了笑,“可惜苏兄不知阴尸是被你引来,为此事平白伤心戒赌。”
方兆海知他自幼便聪明至极,此时听他说出这等隐秘,倒也未曾太过意外。
“我不知你已是何等可怕,他既要找师父,我不过顺水推舟,各取所需……那些人死本都怪你!你若心中还有一丝善念,阴尸焉能在你眼皮底下杀人?你不止没有师父半分的正道之心,还不肯用他的武功救人,我问你,师父教你的武功去哪儿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教你狂性大发,杀我满门!”
越东风“啊”了一声,“原来你费这么多功夫,是舍不得越无涯的武功……”
他笑了笑。
“那你该问越青天啊。”
“……什么?”
“他的武功,我废了来着。”
方兆海大为愕然,“你说什么?!”
“他武功本不过尔尔,为人更愚蠢之极……咳咳……我说过,他根本不配为人师、父,你们一个个将他奉若神明,实在……”
“住嘴!”方兆海目眦尽裂。
他素来温和,便对邪门歪道也都三分笑颜,但这时已再难忍耐,话落时闪落越东风身前,手掌一扬,便要将他毙于掌下。
可惜,他的小师弟竟连眼也不眨一下。
这般轻松受死,又如何能消他十年之恨?
方兆海急喘着,垂手冷笑。
“你忽然离京,便因知师祖被我发现、阴尸被我引来?那你又何必要来宴席?你若要走,我也再难寻你踪迹,你又为何还要回京?为何留在无名山庄,坐等大伙儿来杀你?”
越东风轻咳两声,似已难说出话来。
“你也不必再说,你罔顾人伦,早就跟那小和尚搞到了一起!哼,你可将师父的脸丢尽了。”
方兆海站起身来,“你原来不止想跟他一夜风流,今夜还要为他舍身落马……你这一点儿心思,也都教师兄猜透啦。”
越东风微皱起眉头。
方兆海“哈、哈、哈”笑了几声,“小师弟,你既舍不得他,我便将他提到你跟前如何?也教你见他最后一眼!”
一粒石子从身后破风飞来,方兆海一拂袖便打落。
“你连一只蚂蚁也难杀死啦,你还是省省力气,等着见他吧——驾!”
但坐下不过跑出十来步,他便勒马停下,“很好,看来你二人今夜是要同生共死了。”
越东风发出一声叹息。
暗夜中,一人一马去而复返。
方兆海冷眼看流云走到主人身前,将那少年放下,笑道,“季公子,越某无意杀害无辜,可惜你不该跟我这小师弟勾搭到一起……他为你连命也不要了,若见你死在眼前,可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少年并不瞧他。
方兆海不怒反笑,翻身落地,缓步走到二人跟前,声音中隐忍着疯狂,“小师弟,你放心,我不会教他立刻死去……”
“我会慢慢折磨他,让他的血一点点流尽,让你像我一样,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
忽然之间,静寂无人的天地间荡开了一片笛声。
这笛声来得悠悠缓缓,如泣如诉,犹如一个孤魂正在啼哭。
它哭得如此伤心,好似杜丽娘梦醒却不见柳郎,郁郁而死,等了三年又三年,那柳郎瞧见画像也不理,只与旁人作伴,她到此时方知,这话本子也不过是她一场美梦。她坐在亭边哀哭,醉梦、碎梦之后,又再悼梦,实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方兆海怔怔望着虚空,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季千里并不回头,只急忙走近,将越东风手搭肩上、托他起身。
他力道原本不大,又遇左手断折,还未起身,已被他身量带得一坠。幸而流云拿头把主人拱了拱,教他稳落背上,又屈膝让季千里坐上,这才支撑着再站起。
他人未坐稳,已趴在它耳边低声道,“流云,快跑,快跑,听话。”
许见主人昏迷,也许是他哀求之意太过明显,流云终于肯听他话,扬蹄便跑。
却也不过三五步,它前蹄蓦地又一软,“砰”一声跪倒在地。二人再度摔落。暗夜中闪出几道人影,“姓季的,咱们可没说要放你走!”
竟是那夜阴尸手下那四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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