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真言

在那十日昏睡中,季千里曾梦见许多许多。

有时是白石亭内,有时是暗夜花树下,有时则不过破屋中一碗豆花。可梦得最多的,还是在那马背上的片刻。

那时这人似是瞧着天上仅此一轮的明月,正是那目光让那一刻洁白无瑕,以至于令他生出了错觉,自以为是,以为这个人也是喜欢他的……

正如此时一般。

这目光依旧令他贪恋不已,以至于这时他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能说。

“那是个密林深处的仙宫,是个美个过分的地方,越青天二十五岁那年遇到一个巫族少女,从此为她建了这座仙宫。”

“后来我走遍世间,也不曾见过那般地方……像一场梦,世上没有一种言语可以形容一二。”

“越青天很爱那少女,那少女也极爱他。他们本要相守一生,但好景不长,到第十四年那少女便死了。他发了疯,从此将自己锁在桥那边,十年不曾踏出一步,连他亲生儿子大喜之日也不得见。”

“一日,他屋外忽然响起一个婴儿的啼哭。原来是他那儿媳诞下孩儿,越无涯为全孝道,将他抱去。他原本别无盼望,只想教父亲听一听孩子哭声,不曾想到那孩子一哭,那扇向他关了十年的房门,忽地便开了。”

“那孩子生下来也别无特别之处,但越青天格外地宠他,他重又梳头洁面更衣,洗得干干净净才将那孩子抱起。他给他取名越汇,亲自教他毕生所识。”

“他本是天生奇才,除了一个百里无忌,这世上从无人入他眼。他儿子少年成名,因正赶上他妻子逝世,反成他最痛恨之人,可他对越汇赞不绝口,逢人便说,有朝一日,这孩子声名必在他父子二人之上。”

“那越汇心智早开,识字习武一点便通,谈经论道也与一个成人无异,他自知天才,他爹娘爱他一个独子,同门也甚是娇惯他,小小年纪,让他性子比越青天还要狂傲几分。这也正中越青天下怀。九年来,祖孙二人常同食同寝,甚是亲密。”

“那本是个春日,午后春光和煦,裴晚在屋里熏了香,把越汇熏得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忽然他口中香甜无比,苏醒过来,发觉身周寒冷,漫着一股阴湿药香,面前站着越青天。原来是他趁他熟睡,将他抱到别处,喂了点儿吃的给他。”

“他问,‘汇儿,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无神佛?’”

“那屋中光线晦暗,看不清越青天神情,只他身后一只三寸方圆的丹炉,邪性古怪,不似汉人之物。忽然之间,越汇透过那丹炉,竟看见一具僵柔的女子躯体,烛光之下,那女子还似少女模样,唇角边挂着浅浅微笑,好似睡着一般。越汇莫名打了个战,想起他娘裴晚曾告诉他,从前那巫族少女死后,被越青天带往旧居,他不喜人打搅,她的坟便从没人见过……这时虽无人告诉他,他却已知晓,他往年所去远非越青天真正居所,而他那早该被葬了的祖母,想来就是眼前这少女。”

“果真,越青天问他,‘汇儿,你瞧你祖母美不美?’”

“越汇再是大胆狂妄,陡见这一具十九年前的尸体,也骇得要逃出屋去。越青天人未追出,声却跟着他,‘汇儿,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无神佛?’”

“越汇听他言语疯癫,一路狂奔出屋,那声音紧追不舍,‘倘若当真有神佛,何以我只与她相守十四载,用了十九年要求她起死回生,老天只是不理?’”

“那屋外密林苍苍,越青天又精通五行八卦,他奔逃许久,只是跑不出去。”

朝阳彻底升起,屋中金光四漫,越东风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季千里始终望着他,面色虽仍冷淡,声却微动容,“……后来呢?”

他笑了笑,捉起他一缕长发,“后来,他终于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高大英武,好似一尊天神般出现。”

“见到他父亲,越汇终于安下心来,主动走到了他面前。”

季千里手指微一颤。

“嗯,越无涯并非是来救他的。他牵着他走出密林,走过长桥,走到他屋外,忽然停下,对他唯一的儿子说,‘汇儿,听祖父的话。’”

“越汇原本不解他意,就在那时,忽然他一阵心跳目眩,脑中似痛似麻。他想起先前口中那股香甜,冥冥中,已知一场天大灾难要落在他头上,他道小小年纪死在一个明媚春日里便是这场灾难,再也未曾想到,世上还有比死可怕得多的事。”

“——他想杀人。”

“当他发现越无涯将一生功力源源不断送到他身上,他头一回学会了哀求。他说他难受,求他父亲杀了他。越无涯双目通红,目中却没有一点儿悔意,只是说,‘汇儿,听话。’”

“于是,等他功力散尽,越汇头一个便杀了他。”

“而后两个路过的侍女尖叫出声,他便又杀了她们。”

“他体内像有无穷的力量和杀意,像一头失去人性的凶兽,哪里有活口,他就杀谁,杀了足足三个时辰,杀得山上山下血流成河。”

“最后,他来到了裴晚房外。”

“那时天色已晚,裴晚穿了件艳丽衣裳,仿佛一个待嫁新娘。她好像看不见她儿子满身满手的血,从窗口朝他招手,‘汇儿,过来。’”

“看见他娘,越汇终于有片刻清醒,朝她走过去。裴晚抱住他,叹道,‘好孩子,你快有娘高了。’……”

“那时,越青天又现了身。他望着母子二人,疯子似的大笑不止,‘倘若真有神佛,越汇杀父弑母,神佛应当理睬了。’”

“越汇稍别过头,听见裴晚的声音变得很轻,‘娘真舍不得你。’她身子从他肩头滑下。不知是他的剑先捅穿了她的肚子,还是她手里的匕首先要了她的命?血从两处同时涌了出来。”

“便自见到他母亲之血伊始,越汇忽地醒悟,原来过往种种美妙,不过幻象一场,那一刻方为现世。”

“他本要杀了那始作俑者,教这一门死绝,从此只当世上没有越家,但那时,裴晚还未死透……她说,‘不是你杀的娘,娘是自己死的……不许伤害祖父……否则,娘将堕地狱道,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那话锁了他十年,此后十年,他果真没能杀了越青天。”

“他把他锁在身边,如从前一般同食同宿,想看报应何在——究竟是他先杀了越青天,还是越青天先杀了他?”

他望向他,嗓音始终轻轻的,“……直到许多年后,他见着一个蠢小师父,那小师父满口无知经文,情愿死也不愿弃了他的神佛,他对他甚是厌恶。可不知为什么,流云那样喜欢他。”

“那小师父不怕死,也不怕痛,却为他流了一滴眼泪,又给了他救命珠,他觉得好生可笑,却不禁想,那是不是他平生流的第一滴眼泪?忍不住去逗他。”

“听他说喜欢他,他高兴得很,但当他骑在马儿背上吻他,缠着他,他却忽然害怕了。他不知这少年有什么了不得,何以他不敢碰他,还要诱他南下。”

“于是他干了平生最大一件蠢事……”

一滴眼泪从季千里眼中滑落,滴在他身前素衣上,眨眼便渲染开去。

“他找了个跟他有三分相似的少年,要看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季千里垂下眼,很快便有第二滴水渍落到身前,将将覆上原先那滴。

“等那小师父夜里忽然闯来,他才忽地想到,其实他来了便好,是否明白又有什么要紧?十年中,他头一回想摆脱越青天,带那小师父离开此地。可不知为什么,他又反悔了,他是来告诉他,他要回到他佛祖身边,不肯同他走了。”

“那小师父从前最是老实,自那以后,他却再也不肯说真话,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他明明舍不得他死,离开他又伤心,却偏偏不肯跟他在一起,到底为什么?越汇自诩猜透人心,却猜不明白他心思。”

越东风俯身看着他,“原来他自以为无所不知,遇情之一字,也不过是个无能的胆小鬼。”

街上人声宣扬,来往不绝,金光覆上众生,温柔描摹着万物轮廓。

季千里身前衣衫已湿透。

在上师被杀时他不曾哭过,得知他爹、娘、阿姐身死时,他也没有眼泪,唯独对着这个人,他像是有流不尽的泪水,到这一日,更像决堤一般滚落,好似要将所有委屈痛恨都一朝洗尽。

越东风揩净他颊边泪水,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千里,我伤了你的心,是不是?”

季千里望着他,没有说话。

“你原不原谅我?”

季千里张了张嘴,仍未说出话来。

越东风不再催他。

他们就这般安静地坐在床边,一个安安静静地哭着,一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季千里扯了一个哭嗝。

他抬起眼看他,“你……”

他声音哑得厉害,“你真的没有杀上师?”

越东风看着他,“他是你的师父,我知道我杀了他,你不会原谅我。”

“你为什么不救我爹和娘?”

他隐约知晓答案,但还是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我受了伤。”

泪水再次顺着眼角流下。

越东风也再次伸手替他抹去。

季千里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用发红的眼牢牢盯着他,“……你还抱不抱着别人?”

他叹了声,“我再也不了。”

一瞬间,季千里魂魄归位。

他没再说他是不是伤了他的心,也没说原不原谅他,他又一次抬手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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