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理廷带头跪落,满殿的臣子便纷纷拜下:“参见太子!”
太子虚扶了一下苏理廷和宋怀素,又向另一侧武将之首的顾宣微微点头,才在广宁郡王的搀扶下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众人不敢再交耳议论,均在心中默默猜测,为何今日大朝会,皇帝会将名为养病、实则幽禁了三年之久的太子放了出来。
罄钟击响,鼓乐齐鸣,皇帝升座。众臣山呼万岁后,都偷偷觑了一眼皇帝,只见他苍老了许多,憔悴青黑的面容显示,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皇帝喜怒不辨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言的太子。
群臣当此时,大气都不敢出,皆微低着头。
皇帝缓缓道:“太子身体康复了?”
太子跪下答道:“蒙父皇隆恩,儿臣近来感觉好了很多。儿臣这一病就是三年,令父皇忧心,实是儿臣的罪过。”
“康复了就好。”皇帝点头道,“朕收到你的上表,说有要事需与朝臣相商,是什么事啊?”
太子一时间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紧抿着嘴唇,眼神幽凉莫测。众臣这才发现,三年的幽禁,已让之前那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太子变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广宁不安地轻唤了声:“父王?”
太子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直视皇帝阴沉如水的面容,朗声道:“三年来,儿臣不能为君父分忧,愧为太子,父皇却隆恩浩荡,宽宥儿臣之过,儿臣感激涕零。可今日儿臣却有一本不得不奏。
“皇祖母静贞皇太后失踪已四十余载,父皇虽贵为天子,却也有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父皇登基后,封赏沈氏族人,下谕各道州县备法驾奉迎,寻找皇祖母者遍及天下,达数万之众。
“父皇孝思之意感动天地,儿臣等也欷歔感咽,时时冀上天降恩,让皇祖母无恙归来。可是父皇,恕儿臣今日说句大不讳的话,皇祖母若是还活着,已逾古稀之年,父皇如此公诏天下寻找,她若还在人世,又缘何不归?
“十余年来,奉迎制耗费巨大,达千万贯之余,已渐成劳民伤财之举,此其一;为了让皇祖母与先皇合葬,父皇迟迟未有下旨封闭先帝陵寝,扰先帝于地下之不安,此其二;多年来屡有奸滑之徒冒名顶替,蛊乱人心,此其三;父皇虽一片孝思,却令皇祖母始终不得入太庙享皇族祭祀,若其真的已不在人世,那便是孤魂野鬼,难享香火。儿臣每每在祭奠列祖列宗时想起,便心痛如绞,情何以堪!
“儿臣今日恳请父皇下旨停止寻访皇祖母,明诏为其发丧,以正神名,令皇祖母能袝代宗庙,永享祭祀!”
说罢,太子挣脱广宁郡王的手,伏到地上,恸哭失声、哀不自胜。
含元殿内,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许多大臣先是愣愣地听着,接着不由自主地趴到了冰冷的地上,再后来,皆发觉自己的中衣都湿透了,凉凉地贴在背脊上。
自太子奏对伊始,皇帝的胸口便一直在剧烈起伏,他盯着太子,又看向广宁,眼中闪过一抹怨毒。待太子说罢,皇帝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咬了咬牙,森然问道:“还有谁同意太子的奏请?”
众臣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站出来。
皇帝又将目光转向沈太尉,声音缓和了一些:“舅父的意思呢?”
沈太尉已届古稀之年,他沈氏一族这十八年来享尽了荣华富贵,只要李氏皇朝不倒,这份富贵想来也能延续下去。有参加过七年前某次朝会的官员们都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位御史冒死上折,谏请皇帝停止搜寻静贞皇太后、为其发丧,当时的沈太尉是如何勃然大怒,唾沫星子溅得那御史满脸都是。
而七年过去,沈太尉鬓边已满是雪色。他避开皇帝期盼的目光,颤巍巍地躬下身子,泣道:“臣幼年蒙静贞皇太后亲自启蒙,手足情义如海之深。太后娘娘蒙尘之后,臣等无时不刻都在寻访,每每闭上眼睛,就会浮现胞姐慈容。可岁月流逝,臣春秋已高,也不知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亲姐一面……”言及至此,他仆伏在地,放声痛哭。
皇帝不料他竟是这般对答,嘴角不住轻抖,克制了又克制,才没有在朝堂上失却一名帝王应有的仪态。
他腾地站起来,刻薄怨毒的眼神投向御座下的太子,颤声道:“静贞皇太后蒙尘之时,朕方六岁。她为了护住朕的性命,孤身引开了乱军。她留给朕的最后一句话是:大郎,你呆在这儿不要动,母妃定会回来接你。
“四十多年来,朕一直派人守在当初与她离散的地方。只因朕相信,护子之心、舔犊之情,乃人伦天理!正因如此,她不惜为朕舍命,又焉肯丢下朕一去不回?定是她被困在了某处,又或是失了记忆。为人之子,不仅不能侍奉膝前,反而任其流落、置之不顾。太子,你也为人子,又有何颜面谏请朕停止搜寻?”
皇帝越说越怒,袍袖一拂,小内侍刚刚奉上来的参茶“呛啷”一声滚落在地。众臣急忙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太子却从容不迫地抬起头,直视皇帝震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缓缓开口:“护子之心、舔犊之情——父皇这句话说得极好,实乃人伦至理。静贞皇太后待您是如此,儿臣待广宁和云阳亦是如此!郑氏已嫁给儿臣,是我李氏皇族的媳妇,长公主即便是谋逆,又与她何干?儿臣未能护得郑氏,已愧对当日誓言。若再不能护住广宁和云阳,儿臣又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又有何资格再做这个太子!”
众臣心中“轰”地一响,这才明白太子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所为何来。
皇帝痛处被一戳再戳,只觉怒火冲天,正左右看着要找个东西砸向太子。太子已抬头傲然道:“父皇之命,儿臣万不敢从。父皇若是要流配广宁和云阳,就先将儿臣废了吧。儿臣定会在山水之间,恭祝父皇福祚绵长,永寿无疆!”说罢,他牵着广宁的手径直出了含元殿,走出很远,犹听得皇帝在御座上暴跳如雷的怒吼声:“逆子!逆子——你当朕真的不敢废你吗?”
直到走下高高的龙尾道,太子才双腿一软,险些跪落在地。广宁将他抱在怀中,痛哭失声:“父王,您这是何苦……皇爷爷要流放孩儿,就让他流放好了,您……”
太子颤栗着伸出双手,轻抚着眼前这张酷似太子妃的面庞,低低道:“广宁,你皇爷爷心中有一根刺……这是父王的业力,只怪父王年少时懦弱,没有劝阻他们,造下了杀孽。父王活不久了,过了今日,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唯有这样将你皇爷爷架在火堆上,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啊……”
大朝会风波之后,百官们都心中忐忑,不知皇帝的雷霆之怒将会如何发作,太子又将是何种命运。
可宫中迟迟没有传出圣意,正在百官们松了口气,以为太子的进言触动了皇帝的舔犊之心,这场风波将消弥于无形之时,东宫长史房敏的一封密告,让朝堂顷刻间变成了风刀霜剑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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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东宫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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