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顾九郎

见顾宣停住脚步,环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自己,顾九演不下去了,只得按了按腰,尴尬道:“这里还有一处。”

顾宣不禁皱眉道:“你也太大胆了。”

“下回注意就是。”顾九不耐地挥了挥手,道,“也不是我胆大妄为,而是形势逼人,我非亲自跑这一趟不可。这几年你不在,有些事情我在信中又不便细说,熙州这几年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六哥的陇北军我向来是指挥不动的。石家、上林川、白水寨也一直不服我的管束,他们甚至私下里和凉国、突厥勾勾搭搭,若非有他们掣肘,我年前就可以收复甘水谷。而且我隐隐约约觉得凉国人已渗入了西路军中,熙州近年来的局势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我有意将这些魑魅魍魉都引出来,便说要去巡边,暗中却放出风声,说收到你重伤的消息,要亲自入京。果然,我刚出熙州城,便遭到了几方势力的跟踪伏击,有石家的人,也有凉国一品堂的人,还有几名突厥高手,直到过了凤翔,我才摆脱了他们。”

说罢,顾九拍了拍身上的襦裙,又笑道:“你放心,过了凤翔后,我便换了女装,他们至今仍不能确定我的行踪,便无法参我‘擅离职守’之罪。我求的是一个‘快’字,所以才在五天之内赶了上千里路。待他们想清楚,再调兵遣将,我已经回到熙州了。军中早已布置妥当,只要他们有动静,老十便可以顺藤摸瓜,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揪出来!”

话说得轻巧,顾宣却深知这一路之险象环生、惊心动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取出一瓶伤药,递给顾九,轻声:“阿九,你不必为我冒此大险,不值得。”

顾九听得他前半句话,修眉一挑,方要说话,待听到“不值得”三字,心不禁微微一沉,抬起头盯着顾宣。顾宣却将目光偏移开去,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顾九也瞟了一眼那条幅,那是顾宣的手书。他的字迹一如昔日,如剑如戟,力透纸背,带着几分武将特有的金戈铁马之气。这些年,他的人越发让人看不明白,只有字还像往年一样锋芒毕露。只是顾九知道,他永远不再是初见时那个鲜衣怒马的焕然少年了。

他跟了他十六年,看着他从倜傥不羁的麒风公子变成了眼前这个日渐沉郁、心思难测的纪阳侯。他看着他在夹缝之中苦苦支撑、殚精竭虑,然而在这一刻,他却如此轻易地说出“不值得”这三个字。

窗外遥遥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更梆之声,“梆!梆梆……”,静寂的夜里,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顾九仿若被这更梆之声惊醒,他一把夺过顾宣手中的伤药,不耐道:“几年不见,你怎么啰嗦了许多。”又正容道,“除了引蛇出洞,我今番上京,为的就是苏理廷。这个人是架在我们脖子上的一把剑,此次若不是他,圣上哪能布出如此缜密的局?”

顾宣缓缓点头:“应当是他无疑,以那位之颟顸无能,还没有这等手笔。”

顾九喝了口茶,却忽岔开了话题:“你两个月前不是让我盯着苏理廷派到横山的那个人吗?”

“如何?”

“此人到了横山后,曾尝试与各蕃部秘密接触。我派在蕃部的探子回报,此人在向他们打听一个叫沈世诚的人。”

“沈世诚?”顾宣眉头微皱,“什么来历?”

“我起先也不知道。那人在蕃部中走了一圈,想是得到了些讯息,折路向北,寻到了灵州的塔尔寺,原来他要找的沈世诚便是享誉西北的宗格阿桑大喇嘛,却已于两年前坐化。我得到回禀,让人查了查那个宗格阿桑活佛,没查出什么来。本来这事就这么过了,谁知那人回了横山后,又在打听琵琶川残部的消息。”

顾宣一怔:“琵琶川是横山三十六寨之一,却因为勾结突厥、造反谋逆,被灭族有十七年了,苏理廷派人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于是加派了人手盯着,谁知就惊动了那人。他似是想连夜将消息传出去,老十亲自带着人马去追,不慎让他掉下悬崖,死了。”说着,顾九耸了耸肩,将双手摊开,一副惫懒无赖的样子。

顾宣知道必有后情,静静地看着顾九,并不接招。

顾九嘿嘿笑道:“这回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派去暗查宗格阿桑活佛的弟兄中,有一位曾经做过摸金校尉,他见没打探出什么,心有不甘,偷偷地折返回去,掘了条地道,进入大喇嘛的灵塔之中,没想到竟还真的让他挖出了宝贝来。”

“什么宝贝?”

“你猜。”顾九修眉轻扬,嘴角上弯。

八年前的大变之后,顾宣已鲜少见到这样的顾九,这刻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仍是多年前那个逸兴飞扬的清秀少年,他不禁怔了片刻,方淡淡道:“这几年,你好的不学,跟老十他们学会了卖关子。”

顾九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扬了扬,眼中闪过得意而狡黠的光芒。

顾宣狐疑接过,打开一看,讶道:“沈世诚的遗书?”

“嗯,便是因为这封遗书关系重大,不能再经过旁人之手,所以我才亲自上京。”

顾宣展开来一字一句地看着,面上露出震惊之色。待将整封遗书看罢,他唇角扯出讥诮的笑:“想不到咱们的苏相公还有过这么一段风流韵事……”

顾九嘿嘿笑了声。

顾宣将那封遗书再细阅了一遍,微笑道:“有了这个,十三性命无忧了。”

“你明天去找苏理廷这头老狐狸说说话,想来咱们能有几年消停日子好过。”

顾九闲闲地坐回椅子里,拈起桌上的小点心吃了两口。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道:“我说,圣上这般待你,你就真的没有想过效法唐士骏?”

顾宣握着遗书的手一颤,眼神犀利地盯着顾九。

顾九却丝毫不惧地与他对望:“当年击退西凉后,我曾问过你这句话,你却一意扶老侯爷灵柩入京。后来圣上果然想对你下手,若非忌惮二十万西路军,只怕你已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你被困在这侯府,是生是死,依旧在圣上一念之间。你明明可以离开这京都,不说学唐士骏自立为王,至不济,我们也能凭横山之险,割据一方。”

顾宣沉默地端坐着。

昏黄的烛光下,顾九双目灼灼发亮:“突厥刺客之说,只能骗骗愚民百姓。朝中谁都看得清楚,圣上是不惜天下大乱,也要除掉顾家。眼下各方都盯着这侯府,就看你顾宣是要做冲破樊牢的猛虎,还是甘做一条被温水慢慢煮死的游鱼!”

顾宣却还是面色冷峻地沉默着。

顾九盯着他,沉声问道:“你这般苦苦支撑,到底为的什么?”

顾宣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顾九却抢先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和我说什么满门忠烈、大义为先。行,不反也罢,你曾和我说过,最向往的就是和弟兄们放下这些俗事,选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饮酒为乐。眼下也只要你一句话,大伙儿就能撂下这摊子烂事,跟你走。”

顾宣低头望向案上的长剑,良久,方淡淡地“哦”了声。

顾九长叹了一声,恨恨道:“我不明白你到底想的是什么。罢了罢了,弟兄们总是以你马首是瞻,你说反就反,你说留咱们就留。只是形势逼人,你尽早做决断。只不过……”他瞥了瞥床上的顾云臻,缓缓道,“你——真打算两年之后把兵权还给这小子?”

顾宣一怔:“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云臻赶不上你当年的一半,若真的接了爵位,怎么被人玩死的都不知道。弟兄们可不愿意跟着他送死。”

顾宣缓缓道:“他还年轻,再说还有两年时间。”

顾九冷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过十年他也还是如此。就拿这次围场之事来说吧,若是我顾九,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去救你。可他是什么人?你若不在了,他就是顾家唯一的血脉!去救人也罢了,哪有像他那样没头没脑往陷阱里冲的?老侯爷别的好他没学到,这不管不顾、不拿自己当回事倒是学了个……”

看到顾宣阴沉如冰的目光,顾九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下去,甩手道:“算了算了,你自己想清楚。只不过六哥那里,你还是早做准备,三哥只怕还被他蒙在鼓里。”

“我会的。”顾宣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走了。”

顾九走向门口,可一时忘了自己穿的是女装,步子迈得太大,被裙角绊得险些栽倒在地。他不禁咒骂了一声,低头将裙裾拎起来胡乱往腰间塞。

顾宣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开口唤道:“阿九……”

他低沉的声音令顾九背脊一僵,手停在了腰间。

只听顾宣低声道:“阿九,多谢你……”

“时间紧迫,我得走了。”顾九打断了他的话,大步推门出去。

翻上墙头的一瞬,顾九忍不住回望屋内,见顾宣正立于窗边,眼神幽晦,不知是落在自己身上,还是落在身后那深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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