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琰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加上他向来官声不错,顾云臻便犹犹豫豫地随着他往外走。
孙蕴肥白的面容上闪过狡狯的笑容,他将手一挥,喝道:“来人,将齐三拿下!”
缇卫们齐声喝应,持刃上前,将丐帮诸人围住。丐帮弟子满面悲愤地挡在齐三面前,怒道:“休得伤害帮主!”
孙蕴眼神阴冷,大声道:“拿下齐三,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缇卫们逼上前,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剑弩在火光下闪耀着夺人心魄的光芒,丐帮弟子护着齐三缓步后退,眼见一场激战不可避免。
顾云臻被于琰拉着往外走,耳边听得众人鞋子在地面擦出的“橐橐橐橐”的声音,心中天人交战,终用力甩开于琰的手,几个纵跃,拦在丐帮弟子前面,喝道:“且慢!”
于琰急道:“小侯爷,你这是何意?”
顾云臻心中作了决断,朗声道:“齐帮主既是本案的关键人物,我便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只能请他到我侯府暂住,明日一起入宫,向圣上说个分明。”
“这不合律法啊。”于琰劝道,“小侯爷,齐三犯法,应当由有司将他收监,再例行审讯,万万没有随你回侯府的道理。小侯爷快让开,何苦为了个江湖匪人惹得一身膻?”
“我若是不让开呢?”顾云臻缓缓道。
“那这事——小侯爷您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齐三暗叹一声,走到顾云臻身后,抱拳道:“小侯爷,您的高义大德,齐三感念在心,但您身份贵重,千万别趟我这汪浑水,还是随他们回去,找令叔速速想办法自证清白才是。”
“不。”顾云臻急道,“齐帮主,你若此时被他们抓了,还有性命到御前说个分明吗?”
齐三抚着肋下咳了几声,环顾左右,怆然道:“那也是我齐三合该今日命丧于此,与小侯爷无关。”
顾云臻正要再说,眼角余光却见那罗震向自己身后使了个眼色。他这个眼风丢得极其隐密,可顾云臻自见到他便红了眼,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身上,看得清清楚楚。顾云臻觉得事有蹊跷,心生警惕,回头看去,只见那丐帮弟子夏小年将齐三往前一推:“帮主快走!”
齐三险些跌倒在地,顾云臻忙将他扶住,却见夏小年踹开旁边那座仓廒的门,将手中的火把丢了进去,其余的丐帮弟子也纷纷将手中火把掷入邻近的仓廒中,口中还同声高呼。
“今天与你们同归于尽!”“扬我丐帮神威!”
“烧了粮仓!我们没饭吃,你们也休想好过!”
“帮主快走!”
齐三和顾云臻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仓廒内已经火光大作。齐三满面震怒,颤颤巍巍地指着夏小年,怒道:“小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陷我于不义……”
夏小年面色苍白地哆嗦着嘴唇,低声道:“帮主,您别怪小的……”说罢,他领着那些丐帮弟子发一声喊,四处逃散。
这夜风极盛,火星四处乱蹿,此处多屯粮油,本就是助燃之物,那些丐帮弟子又蓄意捅开气窗将火把往里掷,火势很快不可收拾。
孙蕴也惊呆了,反应过来后连声怒骂:“小侯爷,你勾结丐匪、偷盗漕粮也就罢了,现在又让他们纵火烧毁粮仓,意欲何为?来人——将他们统统拿下!”
齐三将顾云臻一推,道:“小侯爷快走,别管我!”顾云臻咬牙道:“要走一起走!”说着将他负在身后,转身便往昆字号仓廒里跑。众人未料他竟往死地里逃,此时仓内火势大盛,众人尚在犹豫,一团火球从仓内滚涌出来,热浪逼得他们连连后退,便眼睁睁看着顾云臻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中。
顾云臻摒住呼吸,气运九天,在烈火浓烟中几个起纵便穿过了整个仓廒。他运气掰开北面墙上的气窗,钻了出去。这座仓廒在南塘仓的角落,出了气窗便是高墙。顾云臻将真气运到极致,负着齐三轻飘飘地跃出了围墙,向黑暗中狂奔。
缇卫们大呼小喝地去追,孙蕴急喝道:“不必追了,救火要紧。”
火光冲天而起,仓廒里烧得“啪啪”作响,冒出刺鼻的烟雾,逼得众人不住后退。于琰的胡子都被热浪烫得卷了起来,他急得浑身都是冷汗,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救火!快救火啊!”
众人纷纷跑去井边绞水,但这么多座仓廒同时起火,又哪里扑得过来?
燎天的火焰直冲霄汉,映红了半边天空,映得薛度唇边的笑容如同噬了血一般妖异。他拍了拍罗震的肩膀,慢慢后退,将身躯隐入黑暗之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声。
“逃了好,逃了,就永远说不清了……”
****
冲天大火。
无数火焰在空中耀然飞舞,延烧着天地间的一切。
南塘仓——这座京畿重地的皇家粮仓,堆放着江南源源不断送来的课粮贡品——江州粳火、嘉兴糯米、扬州小稻,江南奇石、金陵丝绸、仪真瓷器,徽州来的宣纸墨块,淮河的牛皮桐油,台州送来的用于制造弓箭的麻和胶水……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先是宣纸和丝绸焚烧的焦味,继而是稻米被烈火焖熟的香气,再过得一阵便糊了,接着牛皮发出刺鼻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辛臭,再后来,仓廒的梁柱相继开始倒塌,火浪灼得救火的兵士像风吹芦苇般向四周“哄”地一散,再无人敢呆在仓场中。
整个金门镇都被这场大火给惊醒了,人们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奔来,他们从水井中、从河道里源源不断地汲来水,可这些水泼进南塘仓,便如同一滴水珠掉进了熔炉中,“嗞”地冒出丝白气,便转瞬无踪了。
无处不是大火。
这火遇风立长,触物即燃。
这是从地狱中放出来的火龙之神。
它将世间万物烧成灰烬,直烧到天色发白,仍没有止歇。
****
齐三颓然坐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望着南塘仓冲天的大火,长长地叹了声:“好个阴险毒辣的漕帮帮主啊!”
顾云臻倒在泥泞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哔哔剥剥“的声音不断穿透夜空传来,那是上万石粮食、无数贡物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声音。顾云臻心疼不已,将抽搐的脸埋入十指之中。
齐三叹道:“你方才为何要负着我逃走?这一逃可再也说不清了。令叔纵是能护得你性命,可你的清白、日后的前程,只怕……”
顾云臻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之后,他用力搓揉了几下脸,猛地坐起身子:“这个漕帮帮主就在漕运司中!”
“哦?”齐三来了精神,道,“何出此言?”
顾云臻先细述了陈粮官的遭遇,再折了根芦苇在地上划写着。
“首先,陈粮官既是他心腹,定要时时向他请示。二丫说她爷爷从不去别的地方,那么便于二人见面议事的地方便只有漕运司;
“其次,三叔和我商议将劣质漕粮调度到南塘仓,为防有闪失,我们来看过数回,可每次来检查都没有看出丁点破绽。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一定是在我和三叔身边、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的人;
“再者,罗震为我牵的线是青龙堂堂主薛度,可沉船换粮要协调漕船、粮仓和码头,要驱使漕运司里的胥吏、南塘仓的书吏和仓丁,没有漕帮帮主居中调动,单凭薛度还策动不了这么多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顾云臻抬头望向远处红彤彤的夜空,轻声道,“火烧南塘仓是杀头灭族的大罪。肯定是我和宋先生的行动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将他揪出来了,他不得不把水搅浑、冒险为之。”
“你推断得很有道理。”齐三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疑道,“会不会就是那个转运使孙蕴?”
“不太像。陈粮官跟了漕帮帮主至少有十来年,可三年之前这孙蕴还在岭南任刺史,与漕运没有交集。对了,我现在想起来,这孙蕴的座师是郑昶,他与我作对,只怕更多的是为他老师报仇泄愤。”
齐三拍了拍顾云臻的肩膀,道:“慢慢想,他的狐狸尾巴总会被我们揪住的。当务之急是咱们要如何脱身……”他随意往东边看了看,骇然变色,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声音都在颤抖,“不好!”
“怎么了?”顾云臻也一骨碌爬起来,将他扶住。二人站在深可没膝的淤泥里,看着前方的大火,脸上血色皆无。
“天啦……”齐三喃喃道,“金门镇——保不住了……”
仿佛要映证他这句话,一股狂劲的风沿着河面吹来,南塘仓的火海上空迅即飙出了数条火龙。火龙随风乱舞,眼下正是秋季,从河岸往金门镇中皆是枯草干叶,火舌狂卷,遍地金星,不多时便连成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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