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豺狼计(上)

“夫人,我……”顾六措手不及,眼神不由有些狼狈。

顾夫人叹道:“老六,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始终感念着侯爷的恩情。可是,你现如今还是这般称呼,让军中弟兄们听见,他们会作何感想?”

顾六沉默片刻,缓缓道:“公子不过是临时执掌侯府,这爵位迟早得还给小侯爷……”

“老六!”顾夫人断然喝了一声,她从未这样厉声说过话,顾六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顾夫人看着远处的顾宣和顾云臻,缓缓道:“云臻还年轻,难当重任,阿宣却做得很好。以后,你千万别在云臻面前提起这话。”

顾六垂头听着,低声道:“是。”

顾夫人在侍女们的搀扶下离去,顾六却仍站在原地,许久,他抬起手来,折下了路边的一根棠棣花枝。此时方是初春,棠棣只结出了小小的花骨朵,尚未盛开。顾六凝目看着校场中被众人簇拥着的顾云臻,粗砺的指腹轻搓着那小小的花骨朵,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六叔!”

顾云臻转身间看见顾六,开心地向他挥了挥手。顾六把花枝一丢,微笑着迎了上去。随扈们连忙跟上,不知是谁的黑色军靴在那花骨朵上踩过,将它重重地碾入泥土之中。

****

春雨连绵,传来黄河决堤的消息,皇帝派人传纪阳侯顾宣入宫。

顾宣到达皇宫时,天刚刚破晓,殿脊鸱吻边缘还挂着一钩残月,旁边几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顾宣下马时抬头望去,皇宫像盘踞在灰雾中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走近它的任何一个人。

勤晖殿内灯烛通明,皇帝面带倦意,见顾宣进来,便对苏理廷道:“你和顾侯说吧。”

苏理廷应声是,转向顾宣道:“黄河三处决堤,朝廷需紧急调拨八百万贯救灾。”

顾宣皱眉道:“苏相,你可别告诉我,我要的三百万贯就这样被黄河水给卷走了,我早就向圣上求了这笔钱作军饷的!”

苏理廷苦笑道:“看顾侯说的。这钱本是这个月就要拨到西路军中,户部和兵部都已经出了条陈,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桃花汛会来得这么早,黄河它会决堤啊!”

顾宣冷声道:“我不管,没了军饷,凉国人可比黄河水更难对付!”

殿内诸臣不分派系,都觉得十分为难。黄河水灾是当务之急,否则灾民涌入京都,后果不堪设想。可与凉国那场宕时数年的血战更让他们想起来便觉胆战心惊,当时顾显战死,横山失守,敌军旌旗蔽空,危险迫在眉睫。若不是顾宣临危受命,西路军付出惨重代价,将凉国人赶回横山以北,今日在这金銮殿上坐着的说不定早已是蛮夷狄族。而这几年,凉国频岁犯边,若不是有西路军镇着,可就……

皇帝用手指揉着额头,十分苦恼的样子。

户部尚书张宗元举族都在水患之地,他一整夜心力交瘁,一时急昏了头,开口道:“陛下,莫若先从内库拨点银子出来?”

此言一出,皇帝如同被什么锋锐的东西刺了一下,猛地抬头,凌厉的目光盯着张宗元的额头,仿佛想在那里剜出一个洞来。

众臣纷纷低下头,屏息敛气,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

大端立国百余年,极盛时疆域辽阔,国泰民安,威服四海。

那时的端国大军,只需出动一个都护府的兵力,便可将突厥、回纥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躲到极北苦寒之地苟延残喘;那时的中原十三郡,人口有千万户,斗米不过十五钱,府库里穿钱的绳子都烂成了泥。那时的京都,贩夫走卒都穿着丝制的鞋子,四方珍宝引得无数胡商纷沓而来,在这里醉生梦死,甚至在胡肆里日夜吟唱着“此生只做端国人”的诗句。

然而四十多年前,晚年的穆宗皇帝以声色自娱,宠信奸臣,荒废朝纲,军备松驰。幽州节度使石怀光早有反意,趁机起兵。一夜之间,狼烟燃遍北方大地,二十万叛兵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直逼京都。穆宗皇帝深夜趿着一只鞋子仓惶出逃,甚至来不及带上皇城中的龙子凤孙。

叛军进城时,今上只有六岁。光化门被叛军攻破时,今上的父王身为渤海郡王,正在城楼上督战,眼见大势已去,派内监白秀急驰回王府,奉着沈妃和今上从安化门急急逃生。

虽然逃得一条性命,可逃亡的路是无比艰辛困苦的。今上小小的年纪便饱尝了颠沛流离、担惊受怕、饥肠饿肚之苦。途中又遭逢几股乱兵,将他们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更不幸的是,在一次流民引起的骚乱中,今上的生身母亲沈妃与他们失散,从此再无音信。

三个月后,今上的身边仅余内监白秀与乳娘高氏。

而这时,他们已经衣衫褴褛,身无分文。

白秀和高氏倒是极忠心的。白秀为了保护今上,被乱兵砍断了一条手臂;高氏为了不让小主子饿肚子,挨家挨户向山民乞讨。有时为了抢一点点口粮,高氏甚至像一条疯狗似的与难民撕咬。

及至两年以后,今上经历千辛万苦到了山南,与已被封为雍王的父亲重逢,才终于脱离苦海。

但这时,雍王发现自己的这位长子有些不对劲了。

在招待突厥使臣的国宴上,八岁的今上趁人不注意,将吃剩的糕点藏在宽大的衣袖中,在随众臣躬身行退时却不慎掉了出来,让雍王大大地失了颜面;

勤王义军收复陕南,雍王兴奋若狂,撒出大把铜钱让内侍宫女们抢夺,等他头脑稍稍平静,才发现现场抢得最疯狂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的长子;

及至河山光复,雍王身为皇子之首,随威宗至皇陵大祭,告慰李氏祖先。第二日礼部官员来报,祭殿中不见了几只镏金铜炉,威宗尚不当回事,雍王稍作犹豫,去了长子屋中,果然,那几只铜炉赫然在目。

雍王盛怒之下,迁怒于白秀和高氏,要赶二人出府。已被册封为世子的今上伏于雪中苦苦哀求,双目泣血,痛呼“母妃”,这才打动雍王,留下了二人。

雍王痛定思痛,为今上择选了出自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温氏的三位巨儒为师,又遴选十余位出身簪缨世族、言行举止皆符合贵族风范的少年为陪读。

而苏理廷的长兄苏爕,正是那一批入雍王府陪读的少年之一。

几年之后,他成了今上最亲密的伙伴,甚至可以随着今上自由地出入王府的任何一个角落。

可不过几年,苏燮却一病不起,临终前,今上亲来探望,已瘦得没有人形的苏燮伸出枯柴般的手,拉过苏理廷,喘息着说道:“臣不能再陪世子了,惟有一幼弟,天姿虽不够聪颖,幸有一颗赤子之心,愿能替臣常伴您左右。”

从此,苏理廷便成了今上身边最年轻的陪读。

那一年,他不过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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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豺狼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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