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知不满地嘀咕道:“公子,您这伤寒才愈,大夫说半个月内不能饮酒的。”
苏晏对允知稍加安抚,才又看向谢望生道:“既然说柳玉琛是长公主的人,那为何不让他中个状元,而是探花呢?”
谢望生摇摇头,像是苏晏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一样,啧啧叹道:“所以这才是长公主的精明之处啊。这柳玉琛出身商贾,能够参加科举已经是新政施恩了,若让一个商贾之后中状元,那些世家门阀岂不会被气死?”
说完又连连点头,像是在评价一部作品似的,道:“长公主还是很懂博弈之法的,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样下面的人才不会闹。最近几年,新政频出,下面那些老学究早就对此不满了,现在是缓行阶段,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那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是那些姻亲关系错综复杂的世家大族?”
谢望生这番话就讲得有些深了,若不是他把苏晏当做至交好友,加上又喝了酒,恐怕也不会轻易讲出来。
允知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插话的时候,就默默地没有做声。其实苏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若不是有前世的记忆在,加上自己前世给人做门客时也见识过不少人心险恶,因此谢望生一说,他就懂了。但谢望生却不肯再深入讲了,敲敲酒盏,朝允知道:
“还想听故事不?还想听就给爷倒酒啊。”
允知知道是在点自己,便连忙拿起酒壶给他倒酒。
一壶酒喝了个快要见底,谢望生才算停止他的絮叨。不过醉酒后的他,嘴里颠来倒去都是那几句,倒没什么新意了。
允知失望得很,怎么他想听故事来着,结果只听了个囫囵就没了?还想哄着谢望生多说两句,谢望生道:
“还想听?那就说说苏家那个嫡子吧,听说今年春闱又没中。真是笑死个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我要是他啊,早就灰溜溜地回苏家了。世家子弟,没有家族帮助,成不了气候的……”
允知早在谢望生提起苏家嫡子时,就想去捂他的嘴了。然而谢望生跟个泥鳅似的,左躲右闪,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不过说完后的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倒头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允知又连忙去看苏晏的脸色。
苏晏感受到他的紧张,道:“怕什么,难道我还会因此而生气不成?他说的也是事实。天气凉,还是扶他到榻上睡吧,酒醒了再送他回去。”
允知便在苏晏的帮助下将谢望生扶到了榻上。见苏晏面色平静,不知怎的,允知只觉得比打他一顿还难受。他朝苏晏道:“谢公子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就一直这样瞒着他吗?”
苏晏想了想,道:“还是改天找个时间告诉他吧,他迟早会知道的。”
允知表示赞同。
……
第二日一早,谢望生醒了,醒来时简直头痛欲裂。他见房间空无一人,又不是自己房间的摆设,便想起来这是在苏晏的屋子。却也旁若无人地走到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冷茶一下肚,整个人瞬间清醒很多。他见门窗皆关着,便推开窗,入目可见一院的景色。苏晏这东厢房与他自己住的西厢房是相对的,中间就隔着一座假山还有人造池。但他很少从这个视角去看院景,便觉得眼前一亮。
地锦已经枝叶繁茂了,藤蔓顺着假山石生长,还有几缕爬上了院墙。凤尾竹的绿色愈发青翠,仿佛嚼一口能尝到汁液一般。还有一颗荫蔽整个院子的梧桐,不知不觉间竟然长满了新叶,这还是他头一次发觉。
谢望生喝完冷茶,就推开门自己走了出去,角落的厨房里,允知拿扇子在扇灶台里的火,谢望生问道:“你家公子呢?”
允知见他醒来,没好气地道了个早,让他自己去瓦罐里盛姜汤,然后才回道:“公子一早出门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这倒是怪事,苏晏很少有独自出门的时候。谢望生没有喝姜汤,转身要走,想到什么,他又问道:“昨天晚上,你家公子在哪里落脚的?”
他是想到自己占了人家的睡榻,这主仆二人没有赶他不说,还让他一觉睡到了天亮。他便不由得好奇,自己占了苏晏的床,那苏晏睡哪儿?
倒不是怕他住自己的房间,而是谢望生不爱收拾,房间乱得很,怕苏晏看了笑话。
然而允知却道:“就在自己房间呢,公子昨晚看谢公子睡得正香,没忍心叫醒,就在屋子里打了个地铺,不然谢公子以为我家公子住哪?”
没想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谢望生道:“哦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先忙吧,我去找你家公子了。”
说着就出门去了。
然而谢望生没有去找苏晏,就算是找,他也不一定找得到。此时的苏晏正在河堤之上。
谢望生昨日因酒醉宿在他屋里,苏晏不习惯与人同住,因而天蒙蒙亮就出了门。出门前他给允知留了个口信,怕他起来后找不见他,但也没说去哪,就说随便逛逛。
出了别院门的苏晏无处可去,加之心中烦闷,便如他同允知所说,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先是在村子里走了一遭。苏晏原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的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早的,而且多是村妇。那些精明强干的女子们,一个个包着布巾,天没亮就起身在厨房里忙碌着,喂鸡的喂鸡,生火的生火,还有几户人家里,炊烟早就生了起来,溢出一股米香气。
那是大米经过熬煮后的香味,米饭煮得软烂,就成了粥,那米粥的甜香味飘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苏晏没敢在人家屋子外多停留,就怕热情好客的村里人喊他一道吃饭,这事儿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有时候允知懒得生火,就去东家蹭蹭,西家帮帮忙,最后总能换些吃食回来。
苏晏脸皮薄,一次没在人前露过脸,但村里人都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个读书人,因而对苏晏很是敬重。若是有哪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也会带着红鸡蛋来请苏晏帮忙取个大名,这事儿苏晏从不推却,每次都是慎之又慎。既不能取得太生僻,也不能笔画太多,还要朗朗上口。
到后来,苏晏直接研究起《易经》来,只因他坚信,一个人的运跟他的名有很大关系,若是名字取得好,这人甚至可以通过改名来改命。
然而这套理论到底没有实践的时候,只因苏晏住在乡下的这几年,出生的孩子并不算多,他虽然也取了几个有讲究的大名,但大家骨子里觉得贱名好养活。于是也就狗娃、狗蛋这般地小名叫着,看不出什么玄学来。唯一要说的可能就是,这几年村子里太平得很,就连孩子失足落水的都很少,允知说这是自家公子在保佑他们,苏晏让他别瞎嚷嚷,否则造神容易,一旦信仰崩塌,那由此产生的信仰反噬将变成一股十分可怕的力量。
不过好在允知是听得进去好赖的,苏晏让他低调,他就极尽可能地低调,以至于村里人到现在都没看到过苏晏的正脸。苏晏为了保持神秘感,见村里人陆陆续续打开院门之后,他便调转方向,往河堤方向走了。
阳春三月,长堤上的风光已不同于十多日之前。之前苏晏同谢望生去灵山寺拜佛时,也曾路过这长堤,那时长堤两岸的柳树还只是长出了嫩黄的芽儿,现在已经连成片,慢慢有了“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样子。长堤两岸的芳草,也从“草色遥看近却无”,变成了“芳草碧连天”。
清晨的薄雾笼罩于水面,出巢的鸟儿在水边觅食,冬的影子完全消失不见,大地之上,满是勃勃生机。但与这鲜活春景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苏晏的内心,苏晏看着前路,感觉自己的未来就像这被雾笼罩的水面,看不分明。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的,苏晏得苍天垂怜已窥得半分天机,但他又如雾里看花,镜中观月,总觉得这比他一无所知之时还要令人绝望。他在长堤上独自静立半晌,静立到水中的薄雾都已散去,心中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知道要接近长公主。原本他对自己的画作已足够自信,自信到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佳作。可是,柳玉琛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幻想。
原先在扬州时,苏晏就见过柳玉琛的作品,不管是词作,抑或是画工,柳玉琛都十分受市场欢迎。倒不是说他的作品不好,而是在苏晏的认知里,一个人作画,就须得基本功扎实;作词,就得文化底蕴深厚。在此基础上再去精雕玉琢,设计一些巧思,才算得上上乘作品。
而柳玉琛就完全反其道而行之。什么流行他就学什么,骈文兴盛之时,他大肆堆砌辞藻,使文章显得华贵;古文运动兴起之后,他自知能力不足写出什么好文章,就改为研究画作。那时市场上仕女图盛行,他就画仕女图,不过与正经学作画出身的苏晏不同,柳玉琛画画,不讲究笔触,不用白描,画画只图“神韵”。他最擅粗笔,画画只讲究写意。有时候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副漫卷黄沙下女将骑马迎风而立的神态,有时候又是乌篷船中,女子蔓蔓青丝醉卧船头的娇憨。总之这些画作都充满了奇技淫巧,却又颇受市场追捧。
苏晏曾经是对此不屑一顾的,当他跟柳玉琛一起被传出“南晏北柳”的佳话时,他心中更是有一种莫名的羞辱。可如今,谢望生告诉他柳玉琛早就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那么也就是说,柳玉琛是被长公主欣赏的,他曾经鄙夷的奇技淫巧之作,也许就是长公主所推崇的,长公主代表的就是这个市场,而他,如今要去讨好这个“市场”。这对文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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