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柏(12)

春风能醉人,裹挟着残冬寒意,凛冽里又蕴藉着细细花香,还有楼阁里传出来的华筵香,女儿家用来薰衣裳的各种花香,酒汉身上的酒香,伴着如梭的湖船,喧嚷与箫鼓,还有吆喝声,带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混入汴河不绝的水流里,滔滔而去,就是今夜的东京。

这种感觉无可复制,因为每一年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心境,行人还是人们吟诵的才子诗。所以每一年都弥足珍贵,都值得轰轰烈烈地在繁华里滚一场、闹一场,带着满身的酒气与金粉一般的尘泥,足以在往后不知会漂泊何处余生里,随时随地拿出来细细回忆。

宴席设在画舫上,主家是永安伯府,一早就让家仆在岸边等候,等交了拜帖,自有小船来接引。来往小船如鱼,船檐上悬着精巧的灯笼,在流水起伏中摇摆,远远望去,就像河汉中的星星。

岸边有来早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都是熟悉的世家子弟,也有官宦人家的公子,言语举止之间极具风度。虔意是第一回见着这么多外男,可能是因为隔得有些远,天色又比较暗,个个看上去似乎都还不错,就像耗子进了米缸,瞬时竟有些陶陶然。

郗混人如其名,混得开,逢人都能说上两句话。其实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问候家中尊长,并京中文士,品评文章之类。他与何尚书家的九公子当年都是东宫的伴读,虽然他当年因为过于顽皮被送出来了,到底也是童稚时的挚交,彼此还是很有话说。

何九郎因问,“上回与妹妹们去给母亲请安,才听起你们家太夫人入京了?过几天我随母亲到府上拜谒,你可得好吃好喝来招待我。”

郗混说这是自然,“是送堂兄来京应考。你改日来可以一并见了。那品貌风度与学识皆不凡,我这几日与他一处读书,也受益很多。”

何九郎倒真想见识一下这是个什么人物了,“当年你在资善堂读书,连杭太傅教的学问都敢不听,殿下拿你亦没有办法。怎么祖母带来的这一位你就对人家五体投地?真是奇异怪哉!”

郗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囫囵带过去,“我这不是也上进了吗?这是好事啊!你看,还好殿下没了我这个伴读,现在文韬武略那是样样精通,我还在东宫,反而深以为祸。”

何九郎被他的没脸没皮弄得倒吸一口凉气,“圣人云,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倒是颇为俊俏。”

不知从哪里斜剌探进来一只手,堪堪拍在一旁虔意的肩头。陌生的触感不轻不重,但是让人心惊胆战。虔意毫不留情地将那不安分的手拂掉,也不则声,只是满眼防备地冷冷盯着他。

这是弘王家最小的郎君赵珙,弘王嫡出的老来子,老王爷一不指望他承袭王爵,二不指望他光耀门楣,故而自小呼风唤雨,所要无有不足。

官家在禁中摆宴,宗室勋爵们领赐宴罢,总是吃不饱也赏玩不够。郗混压下心中不满,却很显而易见地在作揖的时候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敬呼,“王孙。”

赵珙摆摆手,目光在虔意身上逡巡。人的气质遮掩不住,虽然有锦衣华服的装点,有美玉冠配的衬托,也无法洗净深埋于皮肉下的腌臜。他的目光胶粘滞着,不干不净,像是卷着尘埃的粘糊糖水,或者是厨房里因为长久忽视清理而黑得发黄的油垢。

虔意微微别过头去,只是看向郗混,她知道自己是不能说话的,一说话就会露馅。

赵珙虽然吃了个冷脸,却不觉得没趣。寻常也不是没见过些小厮娈童,个个笑靥如花,恨不得攀附在你身上。这个小厮不爱则声,有些脾气,反而更引人注目。

“是陶世琛请你们往画舫上去吧?”他的身音哑而懒,垂下狭长的眸子,不紧不慢转动着尾指上的细金约指,话语间满是不屑,“这种托名自大的无趣宴集,还要写几首歪诗闲词来点缀,也就你们爱往上凑。”

郗混严声道,“昔魏文帝有《典论》,称赞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古来圣贤莫不以文蹈志,以诗名世。王孙此言,恕某不能苟同。”

年轻的书生么,心胸里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也是寻常。譬如那个前不久被贬到澄州的晏同和,一把年纪了手下还没个分寸,也该去澄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醒醒头脑,好好磋磨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赵珙挑眉,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着他,“你若是与我能有所同,才是我之耻。少跟我说这些狗屁般的道理,不就是读过几本书么?哄哄人也就罢了,真摆到了明面上,你这一双嘴皮子,与我提鞋都不配!”

“我虽不比武将,手中没有刀枪,生了张嘴,便是用来骂天底下昏庸杀才,长了双眼,要看尽天下不平之事。以手执笔作文章,是为我圣天子陈疏时弊,并不是委身折节,阿谀谄媚事无能无德之权贵。”

赵珙陡然变色,霍地伸出手指向郗混,厉声道:“你说谁?”

“谁心虚我说谁。王孙你难道心虚吗?”

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一旁闲话的三三两两别过头看向这边,窃窃私语者者众,郗混却丝毫不惧,昂首挺胸逼视着赵珙,因为方才言辞太过慷慨激烈,就连脖颈都有些发红。背脊没有一分一寸的塌下去,如同庙堂梁柱。

虔意满心愤懑,又是愧又是恨,心肺里热油如泼,恨不得什么也不顾,狠狠与他骂个一百回合。残存的几分理智告诉自己万不能这么做,不仅会害了二哥哥,还会连累整个家中。

何九郎也意识到情局不对,暗地里牵一把郗混的衣袖,朝赵珙做了个还算端正的揖,虽然是以好言相劝的腔调,听起来却像掺杂了些不阴不阳似的,只听他顿挫着说,“上至官家公侯,下到普天之下敬尊孔孟大道的读书人,所居不同,心总是一样的。”

说着朝禁中的方向高高拱手,动作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官家圣明!又怎么会容那些跳梁小丑横行霸道,不学无术之人肆意妄为?咱们卑不僭尊,不敢如王孙方才所言,钻营甚么明面功夫。只盼一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无复有骄奢淫逸,无能无德之人,再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象。”

赵珙身边的小厮见自家小郎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忘自己理应护主的本职,撸起袖子呲牙咧嘴,张牙舞爪,“就是啊!官家如此圣明,怎么会容许没点学问的人四处横行!你们还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屎尿屁,等我们小郎报到禁中,要官家把你们都抓起来!狠狠地抓起来打!”

不知道这话说的怎样,究竟是一杯水还是一杯烈酒。弘王孙脸色越发阴鸷了。

公侯府第养出来的贵人,万事皆不用自己动手,要打要杀要吩咐,动动嘴皮子就够了,自有人蜂拥着替他做。今日此二人却极有本事,气得赵珙扬起袖子就要打人,他二人也没有半分惧怕,更不闪躲,就站在原地。

虔意知道他这一巴掌下去的份量,真要是让二哥哥脸上挂了彩,在这么多世家王孙面前受这一掌,不说影不影响往后仕途,就说当下,那也是很驳面子的事情。

她咬牙,想也没想,拦到郗混身前,恶狠狠地仰起头,毫不避讳地望向赵珙。心里盘算要是待会能拿住他那只手,一定要用尽毕生之力把它拧得不识爹娘,要是万一没这个幸运,这一巴掌不该二哥哥来受。

打在自己脸上,不要紧。打在二哥哥脸上,那就不止是脸面,还有一颗赤诚之心。

有时候她会觉得他是个很一根筋的人,干着不着调的事,心里却比谁都单纯地相信。她总笑他是读书人的迂腐,可她觉得这种迂腐好,人生于世需要一些简单且投入的相信。

这样的骨气,这样的精神不应该被掌掴。应该悉心保护,妥善收存。哪怕现实风霜累累,也不要让它丧失了辉芒。

赵珙下手毫不留情,掌风呼啸而过,耳畔似乎一霎时沉寂下来,陷入短暂又令人惊惧的安静,苍苍一片中,忽然传开极端稳澹然之声,如同积雪方消时节,越过深厚云翳的朗朗晴光。

“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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