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娘缓缓醒来,沈辞辞扶着她回房歇下。再回来时,厅内已经收拾干净,也不见了叶知县。天光破晓,阴霾散开,方才发生的一切便蒸腾似晨露,再没有一丝痕迹可寻。
辞辞沿路找出来,拉了人问知县大人的去向。院中打扫的小厮告诉她,县尊方才命人套了马车,回衙门了。
想想也是,王主簿和曹县尉一并失德,一县之主是一定得回去主持大局的。叶大人这阵子怕是有的忙了。辞辞恍神了片刻,去厨房将粥热了热,紧着叫翠儿起床。
翠儿浑浑噩噩地把手伸进衣裳里,听了半天里间的动静:“姨娘今日怎么犯了懒?我去喊她起来……”她说着,踩着绣鞋就要过去。辞辞按住她的手,道姨娘昨夜没有睡好,需要补一补觉。
“姨娘特地吩咐过,不许你去打扰。”
“那我也得再睡一会儿。”翠儿打着哈欠,重新拉过被子,侧身躺下。她背对着辞辞,耍赖道,“还是被窝暖和啊,傻子才肯离开呢。”
气得辞辞去拍她的被子:“随你的便。”
“早饭已经热过一次了,再热可就不好吃了。”她丢下这句话,扭头走了。
不好吃了是句魔咒。翠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吃完早饭,辞辞便央翠儿领她逛逛园子。
夜里来得匆忙,如今才得到机会走走看看。这院子里风光无限。院中遍植的拒霜花大都是重瓣的“三醉芙蓉”,清晨开白花,午间染粉,傍晚变成深红色。一日之内三易其色,便得了这么个稀奇的名声。
上午闲暇,白花上了层淡淡的粉,午后再走过,这粉蔓延开来,远远望过去,倒像是谁乘兴泼了颜料在上头,潇洒写意,美不胜收。
辞辞之所以识货,全要仰赖从前花十文钱收来的《群芳荟萃》,她看不惯密密麻麻的字,却喜欢拿图来读。这本好书却还可以填颜色,买了实在值得。
姨娘连着三日不肯振作,辞辞看在眼里,只能变着法的先哄着翠儿,防她看出什么端倪。
挨到第四日,叶知县便来了。
恰逢姨娘精神头好一些了,辞辞和翠儿在花园里踢毽子,她在一旁晒太阳,翻书看。
辞辞眼尖,余光扫见叶大人,便把传过来的毽子抓在手里,不肯再动作。
“怎么不踢了?踢不过就不踢了?你可不许这样!”翠儿正在兴头上,从对面奔过来要纠缠她。
姨娘从书卷中抬起头,咳了两声:“翠儿。”翠儿收到提醒,注意到来人,也就默默地把脚收回来,站好。
辞辞上前:“大人。”
“嗯。”叶知县应了一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招呼本县,忙你的事去吧。”
辞辞心领神会,走回去拉翠儿:“我突然记起中午要烧一道板栗排骨,好翠儿随我去剥板栗,好不好?”怕打动不了小丫头,又道:“厨房的锅上还蒸着桂花糕。香喷喷的锅焦还等着拌肉末汁呢……”
翠儿兴高采烈地拖着她离开了。
两个女孩儿一离开,姨娘作势要站起来。
叶徊制止了她:“坐下回话吧。”园子里的人早被遣走了,这场对谈的内容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姨娘放下书,神情恍惚:“大人想问些什么。”
“从头至尾,这世间只有一位萍娘,是也不是?”他这话说得隐晦。有心之人若是想隐瞒些什么,必然会照着他的话头蒙混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大人的了。”姨娘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是。民妇根本没有什么双生姐姐。”从头到尾,跟秦仲安那种人扯上关系的只她一人。管不住心的是她,遍尝苦果的也是她。薛念萍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显得空洞,显得落寞。
“大人早就发现了?”
叶徊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夫人很聪明,借当年承帝忌讳双生子的背景编造了这整个故事。在你的故事里,当年的知情人全都死了。你的说法无从验证,但很难有人会怀疑这段往事的真实性。”
“这段说辞太完美了,完完全全地把你摘成了局外人。”
姨娘摇摇头:“可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入局了。”
“夫人为何要费心编这样一故事?”
“秦仲安到底是前朝旧人,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会带累我夫君身后的清名。”姨娘的眼中盛满厌恶。
叶徊听了一笑,咄咄逼人道:“是不想翠儿跟前朝余孽扯上关系吧。”他从来习惯一针见血。
“你……”姨娘劇然白了脸色,目光闪烁地望着眼前人,“你,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她紧紧地收拢手掌,指甲掐进肉里,刺痛感来迟一步。
“翠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叶徊了然地看着她。
“不,不是。不是!”姨娘还要挣扎,她无措地抱着头,想要往后退。往后却没有路了。她被迫回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她在及笄之年遇到了此生爱恨纠缠的那个人,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他,她曾抛下所有随他出走,也曾义无反顾狼狈逃离。到头来,镜花水月,红尘梦碎。
秦仲安的后院里储着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他过去总对她说:“萍娘,你跟这些女人是不同的。”哪里不同呢?她们同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天明盼天黑,天黑盼天明。没什么不同。
他不止一次地说:“萍娘,你生来该做一朵菟丝花。”他把她当做禁脔,屡屡折辱她的骄傲。
他也曾面无表情地灌她喝下堕胎药:“萍娘,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为了我们的未来,他得离开。”他神情悲悯地看着她经历痛苦。
“萍娘想做皇后吗?”他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被一群遗老遗少们逼着做不切实际的复国大梦。
好荒诞的梦。
……
翠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不敢叫他知道。也就是那一年,她费尽心思逃离了这个男人的掌控。为了活下去,她隐姓埋名去给别的人家做奶娘,自家小囡在一旁饿得哇哇大哭,她流着眼泪哺乳……她遇到了陈辅庭。
陈辅庭把她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她看出他的情意,便给他做妾,尽心尽力,温柔小意。叫外人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阴魂不散的秦仲安又来毁了她的美梦。
陈知县死于她的意难平。
就在前几天,她亲手结束了横跨半生的噩梦。
再没什么可回忆的了。她不得不回归现实。
现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叶知县的言语不间断地涌入她的耳中:“秦仲安当年负你,如今更是因妒忌气死你夫君。新仇旧恨,你想报复,想彻底毁了秦仲安,但又不想牵连翠儿。”
“陈知县死后,你将过量的药物灌入他的口中,这样突兀的举动,是为了使人察觉你夫君之死背后另有蹊跷,之后你再用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把所有矛头指向秦仲安……”他今日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每个字连起来都是一段因果。
花园里的热风停了。姨娘痛苦地闭上眼睛,企图回想纰漏出在哪里。脑海里闪回无数过往,她在其中兜兜转转,突然之间像是抓住了什么:“是辞辞吗……”
“不关沈辞辞的事。”叶徊皱着眉头,挑明原因,“怪就怪,你对翠儿太不一般了。”不像主仆,也不像一般的长辈对小辈。
“原来如此。”姨娘惨然地笑笑,踉跄着起身,美眸渐渐染上温柔,“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叶徊转身,往前行了几步,似在叹息:“可惜夫人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
算漏了,一步?算漏……姨娘瞪大眼睛。
叶徊便提点她:“秦仲安为了大业藏身云水县县衙,夫人以为,这个消息是谁传递给你的呢?”
“南宣小朝廷这些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不思壮大,倒先钻营着窝里斗,难怪败落到如今的地步。”立场在前,他言尽于此。
姨娘听出了这话中的讥诮,也听出了暗藏的危机,眼中才现的温情立刻被惊惶所取代。宣太子再不济也是承的正统,他这一脉的分量,不言而喻。哪怕是女孩儿,那些个循着味道赶来的饿狼也不会放过。
“不能,不能叫他们知道……”她口中呢喃着。
这时节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头便阴云掠阵。知县大人不知何时走的。
厨房里遍地都是好闻的烟火气。
翠儿嚼着锅焦,凑到辞辞身边看她分桂花糕。这糕主要是用糯米做的,喜欢的人觉得清香有嚼头,吃不惯的人只觉得黏牙挂肚。同样的,桂花做料,香气馥郁,有些人吃着清甜,有些人便觉得腻得紧。个人口味,在所难免。
有些人最近贪甜的,连喝茶水都要偷偷加白糖。辞辞在雪白的糕面上刷了层蜂蜜,最后撒了星星点点的干桂花,大功告成,她除了蔽膝,同时警告翠儿小心龋齿。
“姨娘又上辞辞姐的身了!”翠儿笑着找打。
辞辞如她所愿,追着她满屋子地跑。
闹腾之间,有人进来传达,县尊大人让送桂花糕。
辞辞心里一咯噔,嘀咕了一句“该来的躲不过”。她叫翠儿自己玩,用心泡了茶,颇为认命地端着茶点去了。
穹顶只阴了片刻。太阳忙不迭地出现了,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但好在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辞辞心里清楚,知县大人此时传她,必定不是为了蹭桂花糕吃。
去后果然不出所料。
叶大人见到她便吩咐:“去将这三天的习字拿来。”
辞辞只得搁下茶点,返回房中去拿字帖。幸好这几日清闲,她有时候想起用那劳什子金刚经解闷子,几次三番,甚至往后五天的量都有了。
“潦草。想必是一味求快。”叶徊随手翻了几下,又特地抽出第二页,提笔将其中一个字圈了,“这个字太松散了。最不好。”
辞辞望过去,朱笔环住的赫然是个“声”字。
“下回不可如此了。凡事要先求稳,稳中才能求快。”他像个真正的教书匠,教起人来有板有眼的,“握笔的时候手还会抖吗?”
又没收到她的束脩,何必如此费心呢?真是搞不懂。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辞辞斟酌着答:“比原些好多了。”
“可见天道酬勤。”他将字帖还给她,淡淡地做结。
县尊大人今日似乎松闲得很,有的是时间磋磨她。辞辞觉得奇怪,便问:“大人,衙门里已经恢复了?”
“衙门里何曾乱过。”这人扫了她一眼。辞辞一噎,仓促间选了一句不出错的附和:“大人说得是。小女所知太浅了。”
叶知县看也不看她,顾着用赭红描梅花:“有件事需要你知道。”梅花灼灼,开在白纸上,便像是落在银装素裹里。雪里梅,娇艳无匹。
辞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薛氏不日就要回乡,想必接下来要打理的冗杂不会少,你便多帮着她一些,陈知县的事早日落定才好。”陈知县的事情结束,后头可还排着张知县李知县呢。
“是。”
“你想学作画吗?”交代完毕,他突然没有首尾地提了这一句。
“啊?”辞辞愣住。
又想到自己从前对着《群芳荟萃》涂色,鬼使神差地答:“想的。”比起写字,画画是不是相对有趣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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