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负佳,焉能佳人。”叶徊嗤笑一声移开眼睛,将拟好的书信递过去,“只因为这样便被分去心神,不值,不智。”
十二顾不得说什么,接过信笺折好拿火漆封了,在堆得最矮的那叠册子里翻了翻,找到要送往辰州府的公文,夹带进去。
叶知县收回目光,摩挲着手中细长的笔杆子:“县兵的情况可留意过了?”
十二忙道:“十一方才还跟属下说起此事。”
他放慢语速:“曹王二人和总管民兵的都保长沆瀣一气,克扣朝廷分派下来的钱粮还不够,这三人暗地里结交大小匪寇,同时吃着好几份孝敬。他们得了好处,便做主将本地县兵养得羸弱不堪,形同空设。每年匪帮抢进村庄大肆劫掠,他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兵出自农家,得不到原定补给的钱粮,青壮们便只守着自家的几亩地,农闲时还好,农忙时根本看不到人。”十二抬起头,斟酌着补充道,“眼下正是秋收的时候……”
叶徊倒是面色如常,他使笔尖蘸墨,提笔写了几个字:“本县从未想过要指望这些人。”
他的视线落在盛满清水的汝窑瓷笔洗上:“稍后你去见见这位都保长,借他的手召集县兵,要做的兴师动众一些。”墨笔一经过,清水便浑浊了。
这种时候,十二从不迟疑:“是。”
“最晚到后日,都保长不必留着了。”
“是。”
天朗气清。后院厨下。
处理完鲫鱼,沈辞辞净了手,将香菇木耳分别泡水,虾子去壳挑了虾线,顺着纹理撕了白菜,将去皮的落苏改刀成滚刀块,青瓜切片,豆腐切块,五花肉细细剁成肉馅,抓一把葱姜蒜。
香菇酿肉,白菜炒虾仁,木须肉,蒜香落苏条,豆腐鲫鱼汤。如此,中午这顿差不多齐活了。辞辞很早就发现,新来的县尊大人不喜那些个价格虚高的珍稀食材,偏好只在家常的菜肴,比以往的几任雇主都好打发。
离上膳还有一段时间。厨房安静下来,换外间吵吵嚷嚷的。早饭吃得少了,才到这个点儿就扛不住了。辞辞想了想,抓了两个鸡蛋打在碗里,放半勺盐,搅拌后浅浅地加了层温水,添几粒方才用剩下的虾仁,上锅蒸了吃。
这个过程中要把浮沫撇去,小火待半盏茶时间,这样做出来的炖蛋才嫩。辞辞寸步不离地守着锅,调一会儿要就的浇汁。
炖蛋躺在乳白的瓷盅里,上头裹着漂亮的虾仁,配合小葱和小米辣赏心悦目。辞辞没忘记替自己盛了碗米饭,她眯着眼睛抿了口筷子,心中感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时候有人找真的是煞风景。
“欸!就来!”辞辞赶着扒了口饭,含恨狠狠舀了一勺炖蛋吞下去,放下碗筷,退到后面理了理衣裳,跨出门去,“来的是谁?”
“那人只说是帮俊生哥带话来的,喊你出去,有重要的事要托付。”后院照料花木的樱儿说。
“哦。多谢。”沈辞辞抬步走出去。
樱儿望着她的背影,揉揉眼睛,起了一阵的恍惚。她怎么觉得这沈辞辞又长高了呢?也不知她是吃什么长大的,打十五岁抽条了,人人夸盘靓条顺,同龄女孩儿里头最显眼的就是她。
“瞧着这么光鲜,难道做厨娘真的有油水可捞?”樱儿嘟囔一句,忍住猜测,摇头走开了。
来人等在银杏树下,看模样不知是哪家的小厮,见到有小女儿家急急忙忙奔出来,忙问可是沈姑娘么。
沈辞辞站定,打量他:“我就是。俊生哥叫你来的?”
来人:“他出事了,托我来见你。”
出事了……沈辞辞瞪大眼睛,拉着他,急急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这人便道他是城里福人医馆的伙计,赵俊生昨天夜里从山上滚下来,今晨被抬回来的,伤的还不轻,如今有性命之忧,云云。
“他发着烧,托我一定要找你来。要不是看他实在可怜,我才不白跑这一趟呢!”伙计撇嘴道。
沈辞辞闻言煞白了脸色,神思混乱间拿不准主意,咬咬牙:“我再怎么样也是个外人,得找赵家伯父伯母来!”她说着就要奔出去。
伙计忙喊:“俊生不叫他爹妈知道!”
沈辞辞猛地刹住脚步,极惨然地笑笑:“带路吧,我跟你去。多谢你。”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风比前几日更凉。心中记挂着垂危的人,沈家小娘子跟着这伙计走到巷口,将昨个儿叶大人的叮嘱尽抛在了脑后。
颈间一痛,天地好像黑了。
无人察觉。
厨房里。
真正的沈辞辞从炉后钻出来,她拍拍手,弯腰拍打裙上沾到的枯黄秸秆。
估摸着时辰,她寻机从厨房后门溜出来,环顾四下,走了条荒废的小道。目的地是县尊大人的三堂。
叶知县素来勤勉,这个时间必定是在书房里的。辞辞推开后窗翻进来,落地后将食盒小心地拎到手里,看着不远处桌案前的那人,有些心虚道:“大,大人。”
叶徊按向袖箭的手一松,改为拿手抵着额头,用修长的指节挡住蹙起的眉头:“那些人的手伸不到三堂,你可以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
辞辞脸红了:“是民女托大了。”
“十一被带走了?”他放下手,将所读的书翻了一页,掀起不大不小的动静。
“多亏了十一小哥。”辞辞用力点点头,“谢谢大人未卜先知,做如此安排。”既然有人想要从她这里下手,那便放马过来吧,前提是,有十一这样的顶包侠在。
这么说着,她忆起十一女装扮做她的忸怩模样,再度忍笑。
“谢你自己吧。”叶徊扫了眼书页,抬起头,端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昨天他绑了你一回,今次让他也尝尝这样的滋味,可解气了?”天地为证,他这是秉公处事,一点戏谑的意思都没有。
“解气了。”话一出口就后悔,她将头甩地飞快猛地后退,牵动发间蝴蝶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不不不,我,我没有生气!”
对面传来极轻浅的笑声。
辞辞默默走进用餐的隔间布置。收拾妥当,她托着着盥洗的铜盆恭恭敬敬地来相请。
叶徊便丢开邸报,走过来净了手,至桌台前坐下。走又走不得,辞辞忍着四分饱为他布菜,县尊大人也不拒绝,任由她拿公筷照顾,夹什么吃什么。看起来极好说话的样子。
他慢条斯理地用饭,不言语,全程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多余的杂音。
趁着这人埋头喝汤的工夫,沈辞辞飞快地吞了下口水。只能看不能吃真的是一种折磨,好在她肚子争气,没有发出什么奇怪无礼的声音。
两杯茶的时间,叶大人慢悠悠地歇了箸,辞辞便停了手,准备借着收拾碗筷的由头开溜。叶知县听到动静:“你做什么?”
辞辞被他吓得松了手,骨碟险些摔在地上:“我,我把碗筷,收拾出去,啊。”
“放着吧,有人做。”叶徊看着她,心里又是另外一重想法。这女孩儿胆子可真小,不过问她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了。
辞辞低低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来。鼓起勇气追问:“大人,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叶徊转到棋盘前跽坐,拿手探了探一旁的茶盏,放下:“十一完成任务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
辞辞一点都不想知道十一的任务是什么:“我去给大人重新沏壶茶来。”
“不必,这件事也有人做。”他将散落的棋子一枚接一枚装进棋篓里,显露出十足的耐心。无论黑白,皆在掌握。成竹在胸,逐一击破。
“左右无事,那我替大人整理整理书房?”
叶知县:“这件事也是别人的。”
辞辞没招儿了:“那我,我……”
“去练字吧。”叶徊打断她,将两边的棋篓盖好,“今天的两张字帖你赖不掉的。”
“哦。”之前那股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须臾又不死心地折回来,面带难色:“民女不好露面,那这几日的吃住怎么办?”
叶徊难得不嫌她聒噪:“本县安排你宿在西厢房里。这两天的伙食已经交待给得喜楼了。可还有问题?”
辞辞还能说什么:“大人英明神武,什么都想到了。”
午后的日头卯足了劲地照耀,室内光线充足。叶大人的书架上收藏着初月贴的摹本,字体飘逸空灵,她越看越喜欢。正想拿起来,书架上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没有根基,该先从楷书。”他说着,从上层另取了字帖,递到她手里,“这金刚经就很适合你。”
于是整个下午,叶徊看书,辞辞在他旁边咬着笔杆子苦心孤诣地临摹金刚经。这帖子是小楷,一笔一划俱全,写起来极其克制,她习惯无章法地写大字,便觉得拘束。
“看得懂吗?”叶徊纠正完她握笔的手势,还不忘留心她的观感。
“天书一般。”辞辞哭丧着脸一通摇头。
金刚经是佛家的道理,看不懂也就罢了。只是不知她的根基在哪里,叶徊便问:“平日里可读过什么书?”
辞辞想了想,认真道:“古诗三百首。”
叶徊:“……”她倒是说得宽泛。
“会背几首?”他几乎从牙缝挤出这四个字。
辞辞哪里敢看他,只含糊道:“二十首。”
又疑心自己答得不对。她娘亲说过,世间男子最喜欢女子读《女诫》《女论语》这类的书,弄什么“女四书”的名目。下次她这样答罢。
叶大人有的是时间同她较真:“哪二十首?背来我听听。”
却见自己这位便宜堂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脸色苍白,眼眶红红的,像是忍了好久:“大人,我饿,我头晕。”
叶徊看清她的样子一愣,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时间得喜楼不会来人,我这里的点心和瓜果随你吃,权且垫一垫吧。”
辞辞如蒙大赦,以为躲过。
叶徊:有个文盲妹妹怎么办。
辞辞:谁是你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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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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