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信和薛神医乃是至交好友,林信的女儿林皇后和薛神医的弟子们算是平辈,弟子们都唤林皇后为“小姐”,而姜夙蓁则是“小小姐。”
按照辈分,薛神医的所有弟子都算是姜夙蓁的叔伯,姜夙蓁自幼在神医谷长大,因为讨厌喝药,半分医术也没学,倒是因为不愿意喝药而常常欺负那些给她喂药弟子们。
淘气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犯了错被抓住了,就乖乖地站着,白软软的小脸鼓着,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人,纤长的睫毛眨巴眨巴,软软地开口:“小叔叔,蓁蓁错了。”
一般到这个时候,就没人不原谅她。
遇到狠心的,小丫头就再掉上两颗金豆豆,到了这时,怒目金刚也得变成慈眉善目,恨不得替她把药喝了。
薛延比她大不了几岁,被她委屈巴巴地喊上一句“小叔叔”就顶不住,再看她掉上几滴泪,就会深恨自己学艺不精,转头去琢磨怎么配出完全不苦的药汁。
姜夙蓁从出生那天就被薛神医抱走,可以说,薛延和其他弟子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太医院过来之前,薛延想到太子遇刺又在驿馆停留七日,等到了江南赶来的宫女之后才动身,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直到进了东宫的辰旸殿,看到坐在秋千上的纤瘦身形,薛延一眼就断定,这根本不是莲华太子萧夙旸,而是小小姐姜夙蓁。
“太子殿下……”薛延目露询问之色。
姜夙蓁用力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
薛延心中明了,低头沉默片刻,把泪憋了回去,再看看姜夙蓁的脸色,心中更加忧虑。耳听得前殿隐约传来声音,便不敢再称呼她“小小姐”,改口道:“太子殿下,微臣给您请脉。”
姜夙蓁在薛神医那里调养多年,好不容易才把出生时那随时都会死去的孱弱身体养好,有时出门游玩半年,身边带上大夫,也能保证不生病。
可她跟萧夙旸在林皇后肚子里就开始相依做伴,后来萧夙旸九岁时到了江南,更是朝夕相处八年,这中间的情分非比寻常。
萧夙旸被刺身亡,姜夙蓁悲恸欲绝,身体底子本就比常人薄弱很多,强撑到驿馆已经是风中残烛,幸好一路上有顾涧西,才勉强缓了过来。
薛延凝神诊脉,眉头越皱越紧,看得际秋无比忐忑,死死地盯着他的嘴,生恐他一开口就是“无能为力,另请高明”之类的话。
“唉,您这——” 薛延欲言又止。
做为一个医者,他想要责怪姜夙蓁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糟蹋成这样。
可做为看着她长大的小叔叔,想想她痛失胞兄,终归舍不得多说什么,重重叹了口气,“微臣写个方子,太子就先按方子调养着。”
他对姜夙蓁从小到大的脉案都无比熟悉,沉思片刻就写了方子,回头看看打扫完前殿的詹事府众人已经过来,不便再多说什么,压低声音道:“太子进了宫要处处留心。”
说完,高声道:“能为太子殿下请脉是微臣的荣幸,微臣告退。”
詹事府众人早已不复刚进东宫时的衣冠楚楚,此时衣帽歪斜,热汗涔涔,脸上沾了灰尘,衣角浸了泥水,个个狼狈不堪,精疲力尽,看见太子跟前有个太医也没精力去留意,纷纷拜倒在姜夙蓁面前,“殿下,后殿前殿都已经打扫完毕,殿下一路过来舟车劳顿,还请殿下顾惜身体,早点安歇。”
言下之意,求您歇息了吧,放我们走吧。
际秋差点笑出声来,瞥了这些人一眼,目光不屑——身为太子的属下,竟然还胆敢妄想拿捏太子,奴大欺主,就该好好收拾他们。
姜夙蓁确实乏了,懒得再理会这些人,点了点头,“退下。”
声音依旧是甜软中透着一丝丝沙哑,好听又慵懒,语气却依旧骄矜傲慢。
詹事府众人也没力气再去计较什么,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太子没在邺京,詹事府无事可做,领了俸禄却整日悠闲度日,何曾如此辛劳。
东宫是太子的“小皇宫”,占地甚广,前殿后殿打扫完,白仲平累得几近虚脱,瘦小的田承望更是喘得跟个狗一样,谁也没心思再去跟小太子你来我往勾心斗角,只想赶紧回家,瘫在床上让侍妾给自己按一按酸痛无比的身体。
此时听了小太子冷冰冰一声“退下”,詹事府众人如奉纶音,顿感解脱,纷纷叩别。
辰旸殿安静下来。
殿门外悄无声息地站了无数内侍宫女,一个个低着头,鹌鹑似的。
东宫虽大,却有规程,众人各司其职。粗使宫女要洒扫庭院,二等宫女要侍执巾栉,一等宫女要贴身奉茶,更有典膳负责太子膳食,典仪负责太子仪仗。可偏偏他们受了白仲平蛊惑,在太子回京这日全都躲了起来,早些时候在接到太子回京的消息时,更是故意懒怠,让东宫看起来破败。
白仲平离开时,担心太子又看见哪里脏了折腾他前来打扫,特意吩咐了东宫侍从们各归其位。
此时外面这些便是安排在辰旸殿伺候太子的,可他们看见满院子手按长刀的侍卫,再想想之前自己做的事,便不敢进殿门,只在外面踯躅,偷眼看院中的太子。
小太子坐在秋千上,雪白狐裘柔滑似水,比狐裘更白的却是太子的一张小脸,肤若凝脂,白皙莹腻,整个人冰肌玉骨,如皎皎明月。
那双眼睛乌黑清透,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清波流盼。
目光在他们身上划过,没有丝毫停顿。
“之前没在辰旸殿的,从现在起,不许踏入半步。”小太子丢下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脚尖一点地面,从秋千上离身,在身边宫女的簇拥下,进了寝殿。
辰旸殿外面的人顿时心头凉透。
能贴身服侍太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不光要有关系有门路,还得自己争气,长得周正清秀才行。
结果他们听信了白仲平“要驯服太子”的鬼话,把这样体面的职事给弄丢了。
之前辰旸殿空无一人,按照太子的说法,之后辰旸殿中只有太子从江南带过来的人,而他们这些原本被安排在辰旸殿服侍的,却再也不能踏入半步,之后何去何从,尚未可知。
要是小太子无缘无故换人,他们还能要个说法。可偏偏此事是他们有错在先,小太子把整个辰旸殿换成从江南带来的心腹,他们也无话可说。
众人心思各异,有人琢磨着如何向太子表忠心重回辰旸殿,有人心思活动,开始琢磨离开辰旸殿之后该去哪里,该挤掉谁人的肥差。
院子里侍卫身形威猛高大,个个手按长刀,谁也不敢冒然进入,呆立半晌,无声散去。
际秋和两个小宫女将正殿东次间的卧房重新擦洗一遍,服侍姜夙蓁沐浴更衣,用梅花香的小熏笼慢慢地烘干了长发。
外面临冬和遇夏已经安排好了侍卫,多少人巡视东宫,多少人守在辰旸殿,临冬抱着长剑,面如冰霜,沉声道:“不管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没有通禀,都不许踏入殿门半步。”
侍卫们一些是跟着姜夙蓁的,一些是之前跟着莲华太子的,全都是心腹,都知道在驿馆中发生了什么事,更知道如今“小太子”的身份一旦揭穿,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这寝殿尤其是“小太子”的卧房,绝对不许任何人闯入。
众侍卫神色凛然,齐声应道:“是!”
一夜之间,东宫恢复了秩序井然,各处更是打扫得纤尘不染。
詹事府众人早早到了前殿,等待太子召见。
姜夙蓁睡了一夜,身体并没有好多少,勉强用了早膳,道:“穿戴仔细些,等会儿要进宫。”
际秋小心地帮她束紧胸口白色细绸,问:“主子要进宫去见皇帝?”
姜夙蓁隔着白绸抚了抚胸口,慢慢调整呼吸,“不,等会儿圣旨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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