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去，喧嚣过后，夜幕沉沉，点点宫灯亮如星子。
浮瑶手拎食盒，步履轻快，在狭长的宫道里穿行，天青色的衫裙上落满了荧荧星辉，行走间犹如星河迢迢，漾起袅袅暗香。
穿过一条隐秘狭窄的岔路，前方是一片清幽树林，高悬的残月下，树影斑驳，再往前，视线中隐约出现一片残破颓败的楼阁院落，先是犹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又行数十步，斑驳的粉墙绿瓦，破败的楼阁台榭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此地距离鲜花着锦的飞凰殿已经很远，四周破败荒芜，野草丛生，似被一团不祥的黑沉之气包裹着，就连夜幕都比别处黑沉许多。
浮瑶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推开沉重的院门径直入内。
院中青石铺地，满是尘埃，花草枯败萎顿，死气沉沉，废弃的正殿隐隐传出丝丝缕缕悠长笛声，伴着残月凉宵，愈显婉转凄清。
浮瑶放轻了脚步，轻车熟路进了屋，循着悠远笛声入了内殿。
沉沉夜幕中，只见一条清瘦身影背对着她临窗吹笛，玉笛之声犹如潺潺流水。
浮瑶牵起唇角，眼波流转，脸上隐约浮起清浅的笑意。
轻手轻脚上前两步，那吹笛之人却似全神贯注，半点也没察觉有人靠近，直到浮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猛地伸手用力一拍他的肩，笑睨着他，问：
“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潺潺笛声戛然而止，吹笛之人陡然一惊，五指乍松，手里的乐器一时松脱而掉落在窗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你怎么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那人被浮瑶恶作剧般的举动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忍不住嗔怪，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虽低，略显慌乱，却如金玉相击，是一道十分清亮悦耳的少年嗓音。
“我故意的。”浮瑶眉毛弯弯，眼角微扬，根根分明的长睫犹如蝶羽轻颤。她掩面一笑，先他一步探身去拾窗台上的玉笛，散落在鬓边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扫过那人指尖，幽檀般清冽的发香拂荡在四周。
“悄悄走来，才好看看你一个人在干什么嘛。”浮瑶的指尖被品相一般颜色清浅的玉石衬得宛如淬玉般晶莹剔透，被她拿在手里的玉笛比寻常竹笛小上一圈，比起正经的乐器，倒像个装饰品。
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颇有些意兴阑珊道：“这玩意好玩吗？你连我都懒怠理会了。”
“此地长久以来荒无人迹，你也只是偶尔来此，除了自娱自乐，我还能做什么呢？”少年自嘲般笑了笑，忽然微微偏头，不知想了些什么，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声音又轻几分，犹如耳语般微不可闻：
“此物你既然赠予了我，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快还我。”
“谁说我要拿回去了？我才没那么小气。”浮瑶略有些不满地眨了眨眼，把那小小玉笛往对方掌心一放，不以为意道：“我在家时收藏的玉石颇多，这只不过是年幼时随手钻了几个孔洞，囫囵有个模样，拿在手里把玩的，成色不好，品相一般，做工还很粗糙，你若喜欢，等我出宫之后寻了更好的送你。”
“它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不知为什么，少年声音语气听起来忽然有些低落，他接过玉笛贴身收好，继而起身点亮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倏然亮起，半明半昧的光亮驱散寥寥数寸黑暗，视野里只见一方斑驳破败的墙皮、将塌未塌的桌案，以及一条逆光而立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浮瑶站在桌前，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却略显瘦削，看体态是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人，此刻昏昧的烛光和微微明的星光交错映照在他身上，衬得他背影越发单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眼前。
他就这么背对着浮瑶，轻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宫中到处乱走？”
“趁夜而来，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呀。”浮瑶走到他身边，打开带来的食盒，把里头的精致小菜一一摆放在落难尘埃的桌面上。
“贵妃宴客，御膳房人手不够，管事的便把我也抓去干活了。”浮瑶布好了菜，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忙了一天，现下才得了空，你也还没吃饭吧？咱们正好可以一起。”
食盒里的吃食已在桌面上一字排开，打眼看去，不过是一碗白玉豆腐羹，两个枣泥山药糕，并一小盅翡翠梗米粥而已，份量虽不多，却是样样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就颇为精致可口。
“……”少年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道：“这里的库房存粮充足，有人会定期送来衣食，我虽不能出去，却不曾缺衣少食，你不用担心我。”
浮瑶听而不闻，自顾自地从食盒下方抽出两双竹筷，一双握在手中，把另一双不由分说往那少年面前一放，模样竟有些骄横，道：“即便你不饿，就不能陪陪我吗？今日我心情好，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平日你想吃还吃不着呢，你不尝一尝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少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筷，只在一旁看她，见她眉目舒展，神态恣意，不禁问道：“你今日好像很开心，是有何喜事吗？”
“确实开心。”浮瑶放下筷子，忍不住笑了：“再有三个月，我就能出宫了。”
那少年似乎呼吸微窒，刚夹起一块枣泥山药糕的手僵在半空。他沉默地轻轻放下筷子，小声问：“三个月……这么快吗？”
“哪里快了？在这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漫长。”浮瑶分明是在抱怨，可脸上的笑容越发清晰明媚，欢喜雀跃之色重现眼角眉梢，那样明媚的欢喜，透过给一个字音清晰可见。
“好在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这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
“……”少年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从齿缝里逼出一句话：“恭喜你。”
“谢谢。”浮瑶随口应了一声，夹了一块糕点放进少年面前的碟子里：“你也吃呀。”
少年盯着碟子里玉雪可爱的枣泥山药糕沉默不语，眸光闪烁，晦暗不明：“那……离开这里之后，你想去哪里？”
“那可多了。”说到热切期盼之事，浮瑶兴致勃勃，一双潋滟美目闪闪发亮：“听说南海滨有鲛人遗民，貌美擅歌，楼兰之国民风开放，风光俊丽，巍峨大气，江南一带春日芳菲，细雨朦胧，颇多趣味……到时候这山河大地，我都要一一走过才行。”
“南海……楼兰……”少年口中低声重复她提到的地方，犹豫道：“可是这些地方都在北溟之外。”
“嗯嗯。”浮瑶兴奋地点点头：“家中兄长曾奉陛下之命外出，这些都是他在书信之中与所说，可有意思了……不过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未收到哥哥的家书了，等我出了宫，便去找他，和他一起亲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这样啊……”少年的声音更加低落了，尾音带着些微嘶哑。
“对了，”浮瑶眨眨眼睛，放下筷子一推桌面上的碗碟，以手支颐，歪着头看他：“怎么只说我？”
浮瑶看着他的眼睛，神情认真而郑重：“你还没有考虑好吗？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少年僵坐无话，半晌才哂笑一下，伸手挪了挪已见斑驳泪痕的烛台，摇曳的灯光将他的面容完全照亮。
“我这幅模样，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昏黄斑驳的烛光下，坐在浮瑶身侧的少年缓缓抬头，却见一层层密不透风的绷带紧紧缠裹着他的头颅，整张脸被包得严严实实，连一寸外露的皮肤都看不见，只在口鼻之处留下两道细窄的缝隙以供呼吸。
“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连累母妃，面容日渐丑陋，直至形如恶鬼，不被皇室承认、不为父皇所容，被秘密圈禁在此，十几年来，无人问津……”他的声音淡漠如常，伸手一寸一寸揭下覆在脸上的绷带。
“……这般形貌，委实太过丑陋，即便出了这座囚笼，天下又有何处可容？”
绷带一圈一圈顺势剥落，不出片刻便露出那人真实的面容来。
昏暗的烛光下，只见一袭单薄青衫勾勒出眼前少年人瘦削修长的筋骨，他的四肢欣长，身材挺拔略显纤瘦，可绷带下掩盖着的一张脸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漆黑，黝黑如墨，除了一双仿佛落满星月清辉的眼睛格外澄澈明亮外，几乎完全不辨五官，只在微弱的烛光下隐约可见其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覆盖着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鳞片，在凄冷的残月之光下闪动着幽幽绿光。若非他身穿一身寻常衣物，浑身上下竟无半分“人”的模样。
“这些东西自我八岁时成片成片出现在皮肤上，之后非但不曾消失，反而越来越多，似毒非毒，不人不鬼。”少年一脸不自然地躲开她的视线：“若是日日夜夜对着这张脸，只怕会倒你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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