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04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你开始讲你早就准备好的故事。

和你胸牌上写的一样,你叫裕野星慈,这是你的真名。

你来自青森,如果有人不清楚它具体在哪里,你一般会和他们解释,那是东北新干线的最北端。

你从小在青森的一家破旧福利院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听福利院院长说,你在一个下雪天被人丢在了医院后院的医疗垃圾里。清洁工当你是妇产科手术里的死婴,不曾想在她准备扔你的时候,你忽然动了。

和大部分从外县来东京上大学的乡下人一样,你年轻、天真愚蠢、没见过世面,一无所有。

你的大学同学穿LOEWE,背LV,而你,在药妆店灰头土脸地打工,全身上下是打折优衣库。

好在大城市的有钱人教养好,再看不起人,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相反,还会假惺惺地和你要好。

你吃过被孤立和霸凌的苦,所以你很努力地讨周围的人开心,时间长了,你分不清你到底是真的有一大帮朋友,还是你的贫苦人生多了一大帮显赫的看客。

第一学期结束,你发现除了劳损的腰肌和平平无奇的成绩单,你什么也没有得到。

不过第二学期前,你的人生出现了转机——你被一家颇具规模的经纪公司相中,进了娱乐圈。

你生平第一次感谢你那社会学意义上并不存在的爸妈。

继承了他们的基因,你皮肤冷白,个子也高,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黑的瞳仁上方浓密的睫毛随着你半垂的眼皮微颤,让你看起来很好欺负。经纪人说,正是看重了你的这一点,才会要你。

你参演了一些大热的女性向IP漫改舞台剧,获得了一波热度。

你身边涌现出大批粉丝,喜欢你的人足够从东京排队到冲绳。

可惜几年后,公司创始人被爆出性侵未成年的丑闻,继而牵扯出偷税漏税、地下钱庄洗钱等种种违法行为,五毒俱全,洗无可洗,最后自鲨谢罪。他是一走了之,可公司就麻烦大了。高层苦苦给他擦了几个月的屁股,最终擦不干净,宣布破产清算。

一夜之间,你回归素人。

有新的公司想要和你签约,被你婉拒。

你说到这里非但不悲伤,反而开心地喝了一口威士忌,说,还是这种地方更适合你。从晚上八点半工作到早上四点半,不用见日光,钱管够,让你感到很安全。

你的客人入神地听你讲你的传奇人生,然后缓缓地将手放在你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她说你是生活在阴暗潮湿氧气稀薄之地的有毒蘑菇,外观色彩艳丽、味道鲜美异常,虽然舔一口就能把人毒死,但是人们还是会前赴后继地吃一口。

你哈哈大笑。

从前你见过的客人,都需要你的同事们努力地哄,而你的客人不一样,她不仅不需要你哄,她还会哄你。

为了不让她白给,你决定拿回主导权。

你拿起她的酒杯,故意挑她唇迹未干的地方将她剩下的那点威士忌喝干净,问她:那么付小姐你也会吃吗?

她注视着你的脸,红红的舌尖轻舔了下唇角。

她没有正面回答你,拉着你出了A 。

带自己的担当外出,是另外的价钱,按分钟计算,费用高昂。当然,你的客人付汐留财大气粗,自然不会舍不得这点毛毛雨。

暴雨刚过,街道的污秽被冲刷干净,积水倒映着歌舞伎町炫目的霓虹灯招牌,凭无形之躯将世界倾覆。

你长得实在出众,与路边站街的廉价男女不同。路人看见你,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不懂规矩的外国游客举起手机咔咔一顿拍,被跟在你们身后的便衣保镖阻拦,引发了骚乱。

你的客人似乎很享受把别人的秩序搞乱。

人们越看她就越得意,光是挽着你还不过瘾,她干脆抽出你的领带抓在手里,跑到前面牵着你。

领带被她的拉拽抽紧,束缚着喉咙,不紧跟上,就会窒息。

这个举动为何似曾相识。

你想起来了。

——遛狗。

你就这样顺从地被她遛了一路,一直到你们离开了歌舞伎町。

没人看了,你的客人也就玩够了。她松了你的领带,问你喜不喜欢散步。

你在当舞台剧演员的那些年里膝盖反复受伤,所以你不喜欢散步。

你直白地承认了这一点。

你的客人遗憾地说,真抱歉,今晚辛苦你了。

你想,这位大小姐还挺礼貌,挺懂体谅她人。

谁知她下一秒就拉起了你的手,带着你一溜烟奔远方散步去了。

从新宿到涩谷再到六本木最后到台场,整整吹了一夜的风。海边的风潮气重,吹到凌晨四点,你头痛欲裂,腿也快麻木。

你的金主大小姐依然生龙活虎,披着你的西装外套蹦蹦跳跳,指着台场海滨公园的沙滩问你要不要堆沙子。

金主问你“想不想”、“要不要”,不是真的征求意见,而是温和的通知。

你忍着身体的疼痛,陪她去沙滩。

你们两人都空着手,自然堆不出像样的东西。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五分钟后,你的金主就和你并肩坐在沙滩上,面朝东京湾,迎接新一天的第一缕阳光。

昂贵的西装被她坐了半截在屁股底下,好像是很不值钱的野餐垫。

付汐留说起她的妹妹就是在海边死的。

你疑惑她为何突然同你说这个。

“和我同天生的同父同母亲妹妹。谁都喜欢她。十一岁那年,她在海边冲浪,被卷进了海里。五天之后捞上来,被鱼啃得开了花。”

你不发一言。

付汐留用肩膀撞你,问你难道不为她惋惜?

你面色平静地回,为什么惋惜?你又不认识她妹妹。

付汐留不动声色拢紧你的外套,邀请你去吃早餐。

凌晨五点,百年老铺鸡汤面刚开张,还没挂上“营业中”的牌子。

她轻车熟路进店嚎了一嗓子,要两碗汤头清淡的经典鸡汤面。

老板闻声识人,在厨房里应了声请坐。

片刻后,老板端着两碗面从帘子后面出来。

看见你坐在他老主顾的边上,老板满眼好奇地打量你。

你看向你的金主大小姐。

金主大小姐狡黠地问老板觉得你是她的什么人。

老板猜是男友。

付汐留笑得直拍桌子,单手捉紧你的后脖颈揉捏几下,答非所问,“折腾一晚上都不睡,看,被抓包了吧?”

你眯起眼睛,“我的表现,付小姐不喜欢么?”

你的话说得露骨,尾音故意上扬,勾人心弦,让人想入非非。老板六十八岁的人了,听不得这些,放下碗就开溜。

05

从回忆里稍稍抽身,裕野星慈,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你在医院,没错,就是你过去常来的这一家。

你的病历放在了你床头柜抽屉的最底层,上面压着你的所有安/眠/药/物。你吞完药物之后忘记把它们归位,它们就这样与你的前任见了面。

这也是为什么你和你的前任此时此刻会一起在医院里。

接待你的渡部医生与你病历上写着的那位是同一人。她是脑科和肿瘤科交叉领域的专家,在你因为长久的头痛来第一次问诊的时候,她就精准地找出了你的病因——大脑里的一颗恶性肿瘤。

她建议你趁早切除,你却只顾着问她,你什么都不做的话能活多久。

她为难地说,也许一年也许三年。

你拒绝了手术,不是因为你没钱,你实在是太富有了,付汐留每个月稳定为你贡献至少两千万日元的营业额,扣除店里的抽成,你也能拿八百万,足够你在不使用国民健康保险的情况下做几百遍手术。

医生善意提醒你要珍惜生命,你答应她你会定期复诊。

药物对肿瘤的控制作用微乎其微,你的病情在不断地进展。你的头疼加倍严重,最厉害的时候你会痛到晕厥。不过你嗑的止痛药够多,你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好,唯一产生变化的是你眼下的淤青消耗了你更多的素颜霜。

拿到你的病历后,你的前任才回想起来,这两年间,她曾经瞧出过一些端倪。

比如你曾经有两次在她面前失禁。第一次你只当是喝得太多来不及去厕所,然而第二次你意识清醒。你在你前任的办公室陪她加没完没了的班,忽然之间你感觉到屁股下面变热变湿。你低头,惊悚地发现你的裆部正在冒水,水流到了你的大腿,然后哗啦啦滴落,汇聚在你的脚边。

你呆了足足三秒钟才理解你的身体正在干什么。更糟糕的是,你的未婚妻也注意到了。

尽管你是个特别不要脸的人,面对此种情景你也十分难堪。你那张冷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红晕。

你的未婚妻没当回事,她促狭道,是因为在A 陪客人喝酒一整晚不能随便离场,所以憋出了毛病吗?

你双手握拳紧紧压在腿上,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强装镇定地说也许吧,果然还是约一下检查比较好。

她大方地说她会帮你预约最好的泌尿科医生,继而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你,你知道吗,你湿漉漉的样子真是犯规。

你嘲讽地回道,付小姐,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有这种癖好。

又比如你早上醒来总是像是某种瘾犯了一样爬下床狼狈地翻抽屉找止痛药。你的前任半梦半醒,听见你的动静,很不满地叫你动作轻点,别打扰到她的休息。你跪在柜子前满头冷汗,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你不会知道你的前任在想起这些的时候,是怎样荒谬地大笑的。

你也不会知道她笑完了之后,眼底浮现出了阴云。

你听见渡部医生在问陪同你来看病的是你的什么人。

“未婚妻。”你的前任在你身后回答。

未婚妻,这个词你一定会觉得真/他/妈/恶心。

但是这不重要,你认为你现在有任何权利发表任何意见吗。

你什么都没有。就算她说她是你妈,你又能怎样。

你坐在轮椅里面,双手局促不安地反复交握,无法聚焦的双眸落在远处,已经看着像个假人了。

医生声音极轻地叹了口气,请你的前任描述病情。

“渡部医生,他的认知好像出了点问题。”

医生敲敲键盘,问你的前任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搭在了你的肩头,“有好些事他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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