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他与并州旅店里的考生都不甚相熟,可昨天还说过话的人,今日就毙命,任谁也冷不丁吓了一跳,尤其这一切还栽到你头上。
他不甘地扒了两口饭,嚼,忽而瞪圆眼睛看向碗中。
一条蠕虫躺在发黄的米饭里,不知是否他眼花,似乎还抽搐了一下。
舌尖跟着抽搐了一下。王吁静默一会儿,继续嚼。
当不了个明白鬼,好歹不能当饿死鬼。
他想起东山上那碗白糯的粥,心绪更加郁结。
吃了几天牢饭,王吁终于被拖出去审问。
狱卒领他至一间黑屋,甫一入,扑面而来的铁锈腥气便熏得王吁快把这几天吃的的饭吐出来。内有三人危座桌前,俨然有三司会审的架势。
左侧坐了个络腮胡子,大掌一拍桌,脆弱的木板俨然有裂开的趋势。王吁一哆嗦。
“说!那些人你是怎么杀的!”
“冤枉啊大人,在下一介文弱书生,平时敦友睦邻,敬爱亲长,只做善事不做恶事,村里杀猪从来不看,见着蚂蚁都绕道走,怎么敢杀人呢!”
右侧的戴帽男子看上去老练规整些,道:“你与那些考生先前可熟识?平日可有过节?可有人曾欺辱于你?”
“不认识!没有!”
过节多了去了,无非谁看谁都不顺眼。
“大胆王吁,你因嫉妒之心勾结妖邪,纵火行凶,谋害数名举子,却还毫无悔改之心,我问你,你究竟招是不招!”
王吁本打算一问三不知,不管问什么,一律只答 “不知道”,料也不能被强安罪名,听了这话,却不由愣住。
“烧死的……只是他们?”
面前三人脸色各异。
王吁隐约抓住了一根浮动的线,急道:“那夜整栋旅店都着火了,很大的火,我看见很多人在火里,十多、起码二十多个,都想跑,可是跑不掉,我也差点被烧死……”
“胡言乱语!”戴帽男子忍无可忍地大声呵斥道,“敢不从实招来——看到这些家伙了吗!”
借着烛火,他看清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各式刑具,铁皮被血斑镀了层质地粘稠的暗红颜色,其中一些还未干涸,地上聚起一片血洼。
“哪里敢胡说,在下一觉醒来就躺在荒山野岭,什么也不知道……”王吁声气渐低。
络腮胡子瞪得眼睛铜铃样大:“你说荒山野岭就是荒山野岭,谁知道你从哪来的,怎不说从衙门出去的呢!是不是你使了妖法害人,再躲在哪儿,第二日上门贼喊抓贼!”
“若是妖祸,为何妖怪单独放过了你?你与异类相勾结,所图为何?”
“我、我不知道。”王吁欲哭无泪。
“你一路行来,歇脚饮食时,左右可有证人?”
中间的老人原本一直低头看卷宗,这会儿抬起头,目光如刀。
“……没有。”
他片刻不停地赶回,根本没顾上吃喝。
络腮胡子冷道:“我看他就是个妖怪!口出狂言,迷惑人心,趁早杀了除害!”
王吁忍不住出言不逊:“胡说,我要是有那么大能耐,还能被你们这些饭桶捉来!”
“还敢狡辩!来人,上刑!”
老人警视络腮胡子一眼,对看守门前的狱卒挥了挥手:“死者中有个叫作张秦的,与你乃是同乡,认否?”
“我认。”
“那你对他必定很熟悉了?”
“见过几次……一同吃过几回饭。”
“抬上来。”
背后几个衙役搬来一架木板,王吁听到动静,回过身,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白布盖住的一具尸身。
他茫然地问:“那是张秦吗?”
“是与不是,你看了再下定论。”
老人催促他,王吁仍不肯揭开白布,衙役似乎嫌那东西晦气,一脚踢翻了木板,本该入土的尸身滚在地上,王吁瞥了一眼,当即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王吁撒了谎,他是见过杀猪的,只不过仅仅一次,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还被吓得病了好几天。眼前不是什么血花四溅,内脏滚落一地的腥骇场面,但地上的东西也根本看不出人形了,只是一条黑红色的肉泥,四肢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骨头的碎渣像炭屑一样,在木板上烙下形状。
他终于明白了司狱众人要他交代的是什么。
因为“张秦”身上,还穿着当日那身衣袍,分毫未损。
“张秦,并州绌县人士,现年二十八岁,父母早亡,寄养于伯父家中,与族兄弟相伴塾中读书,二十五岁中乡贡士,娶妻卢氏,有一子。”
“依你之见,这是他本人吗?”
“……是。”他的好记性骗不了自己,张秦从头到脚的装束都历历在目。想要作伪,除非能在不破坏尸身的前提下套上这样半新不旧的衣袍。更何况……
王吁捡起地上碎成几瓣的玉扣。张家不算望族,但在当地也修了几座桥,乡里乡亲都数得上号的。他从前没见识,听信张秦吹嘘,以为很了不起,到了并州,见过真玉,才分得出这是假玉。
即便如此,张秦还是日日戴着,他脸皮厚,别人笑腻了,也就懒得笑了。
“这玉扣,是他的东西。”
“大人,其他人,还给他看吗?”戴帽男子问。
“不用了。”老人挥手,向王吁道,“你若速招,或许还有生路。”
“我不招,我从无害人之心。”
老人点头:“也罢,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带去水牢里醒醒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审不迟。”
王吁心知不妙,忙道:“且慢,各位大人,我在途中问过路,有人证的,我画出那人样貌,你们去找来——”
几个狱卒过来,架起他胳膊往外拖,王吁喊:“是妖怪!是妖怪做的!你们为什么不抓妖,却抓我!”
三人恍若未闻,各自散了。
王吁被丢进水牢里,从头到脚打了个趔趄。
狠。
太狠了。
竟是要对他屈打成招,等他出去了,定要申冤讨回公道!
王吁扑腾着从池里爬起来,头发衣服湿透了。他痛斥着狗官不是东西,然而肝火并没有让他所受的苦楚减轻半分。
水牢阴森不见天日,这时又正是乍寒乍暖的天气,池水冰冷刺骨,漫过他四肢。他艰涩地迈到池壁边,攀住了一根悬挂着的铁链,才堪堪站住脚。
这铁链应该是捆犯人用的,不知是狱卒犯懒,还是觉得对于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必多此一举。
“有人吗!”他仰头大叫,“有人吗!各位狱卒大哥,天大的冤枉!快放我出去!”
明知是白费力气,他还是忍不住喊,等空旷的黑暗里回音荡开,念想也就断了。
王吁懊恼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他在心里骂了几句,骂着骂着不说话了。涌上胸口脖颈的水像是无数钢针扎在心上喉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四处走动试图缓解四肢的冰冷,却更觉难捱。力气一点点消融在池水里,王吁只好站住不动,即便如此,腿上依然硬邦邦地作疼。
他闭着眼将四书五经翻来覆去默了个遍,试图减缓寒气的侵袭,却越背越气,圣贤救不了他,他只想骂个祖宗十八代。站了约摸两个时辰,头脑开始发昏。黑暗中目不能视,耳边只有水声涨褪,他数着升降起伏的次数勉强让自己维持着意识的一线清醒。
期间,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刺骨寒冷交错着碾过他神智,双腿由酸痛到最后僵直失去直觉,王吁一个没站住,摔进池里,呛了几口冷水。
他们还要把他关多久,这样下去可是会死人的!
王吁咬咬牙,连骨缝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湿黏阴冷,像被蟒蛇缠住似的几欲窒息。
过了不知几个昼夜,四肢百骸漫过强烈的倦意,他实在没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半个身体挂在铁链上沉沉睡去。睡梦中依旧寒冷彻骨,犹如置身大海,起起落落不定的迷惶,不得片刻安宁。
朦胧中有人摆弄他头发,力度没轻没重,扯得他有点疼,王吁睁眼,面前蹲着一个人。
这时候会是谁?
他艰难地看向那人,想看清他的面孔,却在仰头的一瞬愣住了。
那人蹲在水牢上,透过木格的缝隙俯视着他,闲适的模样与阴暗潮湿的水牢格格不入。青衫落拓,携着山水之姿而来,像一幅才上完色、墨色犹新的画卷,舒展地铺陈在面前。
这是……还没睡醒?
“王公子,真巧。”
乌发垂落池畔,与他只有咫尺之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冻住的血液重新上涌。
不巧,十分地不巧。
“为……什么……害我。” 王吁揪着铁链的指节咯啦作响。他死死盯着这人,费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个人哪里都可能出现,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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