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阳

一把扯开衣领,皮靴在积水的石板路上踏踏而行,鼓动的黑袍上暗纹层层闪烁,俞展径直出了牵机门。

厢房肯定是呆不住了,他心火烧得难受,干脆到外面住一宿。

他的体质比常人都要热些,是由于其内力阳气盛,自损多的特性的缘故。

阳气盛,是因为幼时学武曾大量食补鹿血,又被强制在酷暑的山顶上练功,生生把体性给练伤了。自损多,则是因为他天生经脉狭窄脆弱,爆发式的武功对经脉的伤害极大。

这意味着他每催动一次内力,就相当于把经脉又磨薄了一点。

而偏偏他的晦明扇法就是爆发突进的路数。

人家说,按这个路数练,他撑不过二十岁。

好在牵机门大发慈悲,在他膻中穴打了一颗钉子,锁住他的上气海,固定住了任督二脉,让他不至于死得太快。

但也绝不会死得太容易。

那钉上淬了奇毒,还故意打歪了一点点,就是为了不让他脱离牵机门的掌控。他必须定期回来取解药,否则就只有痉挛发疯而死。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样的死法,也许真像李后主那样首足相接,状如牵机。想想就恶心。

解药最多管三个月,他一年要取四次。小钉子制成蔷薇花的图案,取了个情意款款的名字:四季蔷薇钉。

三春人不死,四季花长开。

那晚刑房里火光如豆,张牙舞爪的刑具旁,窦尤负手而立。声音冷如凉铁:“你俞展生是牵机门的人,死是牵机门的鬼——”

钢钉敲进十八岁的身体,胸腔震起闷闷的挫骨声。给俞展行刑的弟子不过二十出头,两只手直哆嗦。

这可是往肉上打钉呀。而这受刑的人虽然冷汗淋漓,面白如纸,但就是死死咬着下唇,硬把惨叫噎在了嗓子里,从头到尾,只漏出了几声闷哼。

想到这,俞展哑然失笑。当时的自己竟是骨气那么硬的一个年轻人。不过七年的时间,此刻恍如隔世一般。

他记得自己从不是个倔性子,可当时是为了什么来着......

哦,是为了救两个人,两个小孩儿。

救了,然后偷偷带了回来,因此得罪了那二人的仇家。一队人马找上门,跳脚叫阵一通胡闹,险些酿成大祸。

窦尤勃然大怒,揪着他进了刑房,当晚就给他上了钉子,以惩逆徒。

没用麻药。

疼痛么,那是惩戒的附属品。咎由自取,无可非议。

——罢了。

俞展此刻不愿再回忆这些往事。因为回忆会滋生怨恨,而怨恨会侵蚀理智。

在当下无法脱身时,揪着曾经的痛苦不放,除了给自己添堵外,还有什么用呢?

这道理很简单,并且很实用,实用得足以支撑一个人活到今天。

现在,俞展就这么揣着它,驾着他根骨清奇、五年前就该还给老天爷的身子,徐徐越过一线天,来到了水声汩汩的溪涧旁。

涧上有桥,廊桥。

桥顶挂着灯笼,灯火昏黄。

他突然慢下来。

因为桥上有人。

一个身影倚坐在靠椅上,看背影是个男人。

牵机门深藏于谷,明月谷人迹绝少,今天潜进来一队官兵已是百年不遇,何况引胜桥临近山门,是保护咽喉的一道屏障,怎么会有外人?

下意识绷紧神经,缓缓走近。

那人一袭绛紫长袍,肩宽腿长,蜷坐在那,胳膊架在椅背上,耷拉着脑袋,手里拿着只金酒觚,从头到脚一副很有钱的公子哥打扮。

原来是个醉鬼。

俞展放松了一点,随即猛地想到:不对,什么鬼能把自己醉到牵机门外?

冒死鬼吗?

返眼一看,看清了那人腿上横陈的一把刀。

果然来者不善。

他心下一边盘算,一边把脚步声压得尽量平稳,全身戒备,沿着桥边慢慢接近。

那人额发微乱,脸庞隐没在灯光下的浓影里,似乎睡着了。

然而就当俞展离他两步远时,脚下的木桥突然就像有冤要申一样,在几乎不着力的鞋底委委屈屈发出了“吱”的一小声。

他暗叫倒霉,但见那男人眼皮微颤,似要转醒。俞展动作更快,扇柄一送点了他胸口穴道。这一下用了七成力,那人吃痛,迷迷瞪瞪地闷哼一声,居然没给制住,身子一歪,一把握住了俞展的胳膊。

俞展大惊,一挣居然没挣脱。那男人抬起头,睫毛交叠出一双半醉半醒的眼睛,向他陶醉地微笑了一下。不知道把他认成谁了,含混地言语道:“美人,来。”带着他往怀里坐。

一股扑面的脂粉残味。俞展侧掌为刀切他小臂,右手一翻挣开他。那人又抓住他袖子,另一只拿酒觚的手往前一兜,要揽他的腰。俞展滑足后撤,那人抱了个空,酒泼了一地,清醒了大半。

俞展喝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在原处愣了一会,然后慢慢起身,腰上的长刀随着动作坠了下来。像一笔浓墨,一下把整个人的气质压得又雍容,又肃杀。俞展一下就认出这个人是谁了。

“薛青阳?”

薛青阳——这个名字,凭俞展闯荡江湖十几年的阅历,不算陌生。这人是个出名已久的杀手,只要给的银子够多,说是连皇亲国戚的脑袋也未尝不可撸一把。那把雁翎长刀,在他手里就跟蛇游一样,随意格挡,一击即中。他性格也乖戾的很,不分善恶,做事全凭个人喜好,曾因斩了魔教头头而被众人奉若神明,也因杀黄发老人被唾弃于地。

他说他杀到九十九个人就会封刀,因为再多了会下地狱,来世没法入轮回。

俞展突然觉得这人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奇怪;喝得半醉,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似乎他做什么都可以理解,因为他这个人就够奇怪了。

好像世间对强者总是有格外的包容。

薛青阳站在那,脑子里的浆糊正在缓缓沉淀,被这一声大名拽回了魂。他看清楚了对面人,轻轻“啊”了一声,道:“俞展,久仰,”人模狗样地一施礼,看样子很愉快,“得识微名,何其幸哉。幸会幸会。”

俞展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惊魂甫定地冷笑道:“阁下幸会的方式,真是让小可担受不起。”

薛青阳掸了一下锦袍,风度自如地清清嗓子,柔声道:“酒后失言,多有得罪,”然后以一种略微打量的眼神看着俞展,浅笑道:“展兄好利索的身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见之犹觉不过瘾——这才想亲自领略一番。”

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脸上带着宿醉的微红,声音还有点哑,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纯天然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可怜样。

这赫赫有名的杀手不单是酒鬼,竟然还是个......我见犹怜的风流鬼。

俞展对这套装造全然无感,淡漠而戒备地道:“你我之前见过?”

薛青阳抱臂胸前,笑吟吟地道:“今夜子时展兄在竹林里大显身手,以一敌八,斗得好不痛快。”

俞展道:“略施小计而已,竟被阁下看见了?”

薛青阳点点头,指了指桥外的山壁,意思是他站在那上面看的。

俞展心下一紧,自己当时居然没发现。如果这姓薛的是来杀他的,完全可以当时就下手,绝对能攻他个措手不及。

何况……他跟那队官兵交手前,还在旁边的瀑布里冲了个澡。

想到这,俞展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突然领悟到这人莫名其妙、还有点让人不自在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了。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方才因太热而解开的衣领。

薛青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说道:“阁下风姿洒落,仪态万千,不像是江湖所说的敢杀不敢认的藏头露尾之辈呀。”

俞展道:“承蒙垂青,我确实不是。”

薛青阳戏谑地睨了一眼他,放下手臂,徐徐道:“那些灰衣人七窍流血、青筋爆裂——这死法,可跟任家人的死状一模一样。你敢说不是你?”

俞展心中有数:“那些人没死,只是晕过去了。此外,天地良心,任家人我一根手指都没动过。”

这誓可托大了。他前二十多年里明打暗杀的勾当做得可不少,遭盘问时装傻充愣、矢口否认、信口胡扯的次数多得脚指头都数不过来。如果天地真有良心,此时都漏得能当丝瓜瓤刷锅了。

闻言,薛青阳缓缓挑起一边的眉:“哦,那可奇了,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人会使这‘晦明扇法’?”

俞展顺水推舟,认同地点头道:“嗯,还真有可能。”

薛青阳表情复杂。也许是酒还没醒透,又有点捉摸不清俞展的思路,欲言又止,有点忘词了。想了想,对着嘴扬起酒觚,最后一滴酒水可怜巴巴地颤着挂了出来,半晌,掉进他嘴里。

俞展实在看不下去,决定立刻结束这次会面,他道:“今日幸识尊驾。若无他事,请借一步先行了。”说着越过他,要过桥去。

“且住。”薛青阳忽然道。

要动手了么?

转过身,只见薛青阳从衣襟里拿出一张纸卡,递给他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毒粉反光,俞展警惕地用袖子包着接过。薛青阳歪头看着他:“别紧张,这时领头那个胖子身上的。”

指的是吴汶。

垂眼看去,那是一张洒金的硬纸,右首写着“请帖”两个漂亮的楷字。一目十行地读了,原来是徽州鼎鼎大名的富商张精海的帖子。其宝贝儿子即将弱冠,他借此要设宴广邀天下豪杰于山庄共聚。落款处,“张精海”三个字自信潇洒,扭出一种雨后蚯蚓的气势,被一枚鲜红的私人印章镇住了半边。

忽然,俞展发现了一件怪事。

按理说这种广撒的英雄帖都是找人统一誊抄翻写,每份一样,谁拿到了都可以赴宴,不管你是宗师还是乞丐。但这份请帖开头却有一列字,清清楚楚写着“恭邀晦明扇俞展”。

俞展立刻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他跟这个张精海打过的交道。想了半天,似乎仅限于在他站在桥上远远的几眼瞥视,以及他窝在墙根打盹时,这人的六乘碧马车在脸前辘辘驶过扬起的大片黄尘……哦,还有他刚从吴汶那得到的一枚招摇过市的金飞镖。除此之外,他跟这位富商老板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会特意邀请自己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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