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槐纸灰

天刚擦黑时,院墙外传来胶鞋碾碎枯叶的声响。姥姥的侄子跨过门槛,左脚鞋帮上黏着一片槐树叶子——那是坟头才有的老槐树,叶脉里还裹着没化尽的纸灰。

他提着的猪头在半空晃荡,后颈皮上留着屠户的铁钩眼儿。本该齐整的断口处,脊椎骨碴白森森地支棱着,肥肉层像被电锯撕开的棉絮。猪耳朵上还钉着蓝色检疫标,塑料膜在暮色里反着光,价格标签的胶痕都没撕干净——"特价18.8元/斤",红印章盖住了半个"特"字。

"姑。"侄子把猪头往供桌边沿一搁,油津津的鼻尖正对着骨灰坛。猪舌头滑出来一截,紫黑舌尖沾着菜市场水泥地上的锯末。他抬手抹汗时,袖口蹭到猪牙,勾出几丝腐肉纤维——这头猪至少死了三天。

门槛外传来窸窣声。二姨奶的千层底刚踩上台阶,就陷进一团湿泥里——那是侄子鞋底掉落的坟土,混着清明时撒的糯米粒。

"姑,姐走了,小榆儿咋整?"

侄子的声音像把钝刀,生生劈开灵堂里的香火气。他撂下猪头时,供桌腿"吱呀"一声——油腥味顿时漫开,混着香灰簌簌落下的细响。那只油手在裤管上蹭了三下,蓝布裤顿时洇出个黑亮的巴掌印,指缝里还粘着猪耳背的短硬毛。

屋里突然就满了。

二姨奶的银镯子撞上泡菜坛,"叮——"地一声长响,惊得烛火猛跳。镯子内圈刻的"长命百岁"正对着坛口的"寿"字,两个笔划歪扭的字隔着青瓷对望。她袖口沾着来时路上蹭的槐树汁,在蓝布衫上凝成绿色的泪痕。

表舅蹲在门槛上卷烟,粗粝的拇指搓着烟纸。劣质烟丝从指缝漏下去,有的落在门槛凹坑里积的雨水中,有的粘在他裂了口的塑料拖鞋上。卷烟纸太薄,裹不住所有烟丝,零零星星撒了一路,像条歪歪扭扭的引魂线。

"听说筱雅厂里赔了抚恤金..."三婶的嗓子眼像卡着口浓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她染黑的发根已经冒出白茬,随着说话时脑袋的摆动,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那破酒厂早倒闭了..."堂叔接话时,后槽牙的金牙闪了闪。他手里攥着个算盘,拇指无意识地拨着珠子,三颗木珠子已经磨得发亮,在"归族里"三个字出口时,"啪"地撞在一起。

窗根底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是小榆儿碰倒了晾在院里的腌菜坛。盐水漫过青砖缝,把表舅掉落的烟丝冲成小小的漩涡。

姥姥粗糙的手指正绕着骨灰坛缠红绳,麻绳在坛身勒出细密的纹路。突然,她手腕一抖,绳头猛地收紧,"啪"地一声陷入虎口那道还未结痂的伤口。血珠顿时沁了出来,顺着绳纹往下爬,在"慈母筱雅"的"母"字上停驻片刻,最终被粗糙的陶土吸了进去。

角落里的小榆儿数着咳嗽声,当数到第七声时,她看见姥姥的手突然转向了墙角的柴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握住了斧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斧刃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光,带着风声劈下——

"嚓——"

斧刃深深嵌入猪头的天灵盖,卡在颅骨的缝隙间。猪头的左眼被震得半睁,浑浊的眼球映着跳动的烛火。姥姥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抬头,月光从斧面反射到她脸上,照亮了每一条皱纹。那些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刻,像是被岁月用刻刀一笔一划雕出来的。

"小榆儿,"姥姥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去里屋把你妈的相册拿来。"

相册的封面已经褪色,边角处卷着毛边。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独生子女证》,"筱雅"两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底下盖着的计生委公章依然鲜红如血。姥姥的指甲抠在公章上,一下,两下,指甲缝里渐渐积满了红色的印泥。突然,"嘶啦"一声,她生生揭下了一层纸皮,连带着公章的一角。

"她爹死的时候,"姥姥的声音像磨砂纸般粗糙,"你们说女娃不能顶门户。"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屋里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斧头上。斧刃还卡在猪头里,一滴浑浊的脑浆正顺着斧面缓缓下滑。

姥姥的指节泛白,斧柄上的木纹深深硌进掌心的老茧。斧刃带着风声再次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噗嗤!"

这次斧头劈开了猪鼻软骨,两片肥厚的鼻翼顿时翻卷开来,露出里面粉白的软骨。一团黄白的脑浆溅出来,正落在供桌边发黄的彩礼单上。三十年前用蓝墨水写就的"聘金八十元"字样,顿时被黏稠的液体晕染开来,墨迹和脑浆混作一团。

灵堂里霎时死寂。

连烛火都凝住了。一滴烛泪悬在烛台边缘,将落未落,映着满屋子人惨白的脸。小榆儿把滚烫的脸颊贴在相册冰凉的塑料膜上,妈妈毕业照上的油墨味钻进鼻腔——那是种带着铅味的香,和学校发的新课本一个味道。

姥姥从相册里抽出的不是求人的借据,而是一沓泛黄的欠条。最上面那张用毛笔写着:"今欠张周氏(姥姥本名)丧葬费贰佰圆整",落款处七个血手印已经氧化成褐色,像干涸的伤口。

"八三年发大水,"姥姥的指甲划过纸面,刮起一层岁月的皮,"你们七家来借棺材本。"她突然把欠条拍在猪头裂开的脑壳上,黏稠的脑浆顿时浸透了纸背。

二姨奶的银镯子"当啷"磕到门框——她正是第一个手印的主人。表舅的卷烟掉在欠条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露出下面第二张欠条:"今欠张周氏稻种钱壹佰伍拾圆整"。

小榆儿看见七个长辈的脖子同时一缩——

二姨奶的银镯子"咯"地卡在了喉结处——那镯子内圈刻着"长命百岁",此刻正死死勒进松垮的皮肉里。她蜡黄的颈皮像晒干的豆腐皮,瞬间堆叠出三道深浅不一的褶子,最深处积着陈年的汗碱。

表舅的喉结猛地往上一顶,又"咕咚"沉下去。瘦脖子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像几条受惊的蚯蚓在皮下扭动。他嘴角的烟卷簌簌掉着烟灰,落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烫出几个焦黄的小洞。

三婶的下巴死死抵住前襟,发髻上别的白绒花剧烈颤抖。那朵绒花是用孝布扎的,花瓣边缘已经泛黄,随她的颤抖不断掉着细碎的棉絮。她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两颗发黑的银牙。

大姑父的脖子缩得最快,后颈的肥肉"啪"地拍在中山装领子上,震得领口别的钢笔"咔嗒"一声弹开了笔夹。

五叔公的喉结像颗干枣,在皱巴巴的皮下来回滑动。他花白的胡子沾着中午吃的粉条汤,此刻正随着吞咽动作一翘一翘。

他们的脑袋不约而同地矮下去,像被镰刀齐刷刷割过的稻穗。檐下的公鸡突然"喔喔"叫起来,惊得二姨奶镯子上的小铃铛"叮铃"一响——三十年前,正是这个铃铛声,伴着她说"女娃读书就是浪费钱"。

檐下的公鸡突然炸开翅膀,铁锈色的尾羽扫过窗棂。一根飞羽打着旋儿飘落,不偏不倚盖在欠条最中央那个手印上——那是用绣花针蘸着血按的,针脚还留在指纹里。

小榆儿突然想起那个雪夜。

姥姥攥着绣花针在油灯上燎,针尖烧得通红,映着筱雅喉咙里鼓胀的白膜。针尖挑破脓包的瞬间,黑血溅在姥姥的虎口上,凝成个月牙形的疤——和现在欠条上的血手印一模一样。

月光斜斜地照进来,供桌上那半扇猪头的嘴角诡异地咧着。在参差的獠牙间,赫然啃玉米时硌掉的。姥姥当时用红布包了,说要等新牙长出来比对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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