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晨露与彩虹

天刚泛青,姥姥便醒了。

她摸黑起身,粗布鞋底蹭过砖地,发出沙沙的轻响。手指触到搪瓷盆的边缘——那处磕瘪的缺口还在,是筱雅六岁时失手摔的。井水倒进去,晃荡的水面映出她模糊的脸,又被拧干的粗布"哗啦"搅碎。

水珠从布里挤出来时,第一滴落在盆心,"叮";第二滴撞上搪瓷的蓝边,"咚";第三滴在半空分了岔,细碎地洒在坛座上,像谁轻轻叹了口气。

姥姥的右手小指还保持着三十年前的姿势——给婴儿擦脸时总要翘起来,怕指甲刮伤嫩肤。如今这截弯曲的指节抵在"慈母筱雅"的"母"字上,骨节泛白,像枯枝上最后一片不肯落的叶。

布面掠过坛身时,釉面浮起一层薄雾。那是蓖麻油在陶土毛孔里晕开,把无数细小的刻痕都喂饱了。最顽固的一处污渍在"雅"字最后一捺,姥姥用指甲刮了三下,突然停住——当年筱雅嘴角沾了饭粒,她也是这样刮的。

檐下的露珠正巧坠落。

一滴,砸在倒扣的搪瓷盆底;一滴,碎在姥姥发黄的指甲盖上;最后一滴,悬在坛口将落未落,把"寿"字刻痕映得晶莹剔透,像颗永远掉不下来的泪。

小榆儿的脚丫啪嗒啪嗒踩过晨露未干的院子,十个脚趾头沾着泥巴,像十颗裹了巧克力的小汤圆。左脚第二根脚趾还粘着片指甲盖大的槐花瓣——那是昨夜风摇落的,现在成了她脚底最柔软的小垫子。

她蹿进堂屋时,带进一股青草汁的味道。右脚在地板上留下半个清晰的脚印,五枚小趾头圆鼓鼓的,像五粒刚剥出来的新鲜豌豆;左脚一滑,拖出一道弯弯的泥痕,倒像谁笑眯眯的眼睛。

踮脚时,她的小肚子先贴上了供桌边沿。棉布衣裳下露出截嫩藕似的腰,随着用力一鼓一鼓的。鼻尖离骨灰坛还有一指远,呼出的白气已经抢先扑了上去——

第一缕撞在"慈"字上,凝成细密的小水珠;

第二缕漫过"母"字的横折钩,像给笔画描了层银边;

最后一缕最调皮,钻进坛口缝隙不见了,惹得她咯咯笑起来。

她的右手指甲缝里还藏着彩色粉笔末,在坛身上无意蹭出一道彩虹。食指的倒刺勾住红绳结,她凑近去解,睫毛扫过冰凉的陶土,在上面留下两把会消失的小扇子。

"妈妈早安!"她小声说,呼出的白气在坛身上结了一层薄雾。伸出食指,在雾气上画了个笑脸,正好盖住"慈母筱雅"的"母"字。

晨风溜进窗户,把几缕炊烟揉碎了撒在堂屋里。阳光正好斜斜地切进来,像块透明的蜂蜜糖,把供桌一角照得金灿灿的。小榆儿就跪在这片蜜糖里,头发丝儿都沾着金粉,随着她摆弄野花的动作一跳一跳。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最不听话,总是歪着脑袋往坛子那边倒。小榆儿用沾着泥巴的手指头戳了它好几下,它反而晃得更欢了,穗子上的绒毛在阳光里散开,像一群乘着降落伞的小精灵。蒲公英倒是乖,可小榆儿非要把它黄灿灿的小花转向太阳,结果转得太用力,两三片花瓣就乘着风逃走了——有一片正好落在骨灰坛的"雅"字上,像给那个字别了枚小勋章。

空药瓶里还剩最后一口褐色的药渣,小榆儿往里灌了点晨露,水面立刻浮起一串彩虹泡泡。她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吹,泡泡们就争先恐后地往坛身上撞,有一个特别大的泡泡在"慈"字上弹了一下,才"啵"地破掉,留下个转瞬即逝的小彩虹。

檐下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叫起来,吓得狗尾巴草又抖落几粒草籽。小榆儿抬头看时,阳光正巧穿过她手里的蒲公英,给她的小脸蒙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连鼻尖上的小雀斑都变成了跳动的金芝麻。

小榆儿从兜里掏出的纸青蛙皱巴巴的,是用数学作业本的格子纸折的。青蛙背上还印着半道没擦干净的算术题——"3 5=8",那个等号被折成了青蛙的脊椎骨,随着她的动作一拱一拱。

青蛙的眼睛是拿紫色水彩笔点的,左眼画得圆溜溜,右眼却有点歪,像在偷偷瞄人。肚皮上还粘着片橘子瓣形状的糖纸,阳光一照就闪出七彩的光斑,在坛身上投下星星点点的亮片。

"跳呀!"小榆儿把青蛙放在坛子最顶上。青蛙的後腿卡在"慈"字的钩笔上,前爪却悬空了,在釉面上打滑。突然整个青蛙翻了个跟头——

先是擦过"母"字的横折,

又撞上"筱"字的竹字头,

最後啪嗒掉在供桌上,肚皮朝上,四条腿可怜巴巴地蹬着空气。

小榆儿急忙去救,指尖碰到坛身的刹那,凉得"呀"了一声。但下一秒就发现了好玩的事——她的小手在釉面上按出五个粉嘟嘟的雾印子,像五朵迷你云彩。

"妈妈的房间会变魔术!"她咯咯笑着,把纸青蛙翻过来,发现青蛙的绿舌头(其实是作业本上的对勾)正好贴在了坛座边缘,像在偷偷舔蜂蜜。"

小榆儿从书包深处掏出那块巧克力时,锡纸已经黏糊糊地粘在掌心。那是上周六一儿童节发的奖品,被她藏在铅笔盒夹层里,现在化成了个扁扁的小月亮。

她蹲在骨灰坛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银纸。巧克力黏糊糊地拉出丝来,在晨光里闪着琥珀色的光。两根小指头捏住最薄的地方,屏住呼吸一掰——

"咔。"

脆响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脆。半块巧克力歪歪斜斜地裂开,露出里面夹心的花生碎,有几粒粘在了坛座上。

"妈妈先挑!"她把两半巧克力并排放在坛前,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右手那块——这是她平时分西瓜时的老习惯。

"啊呀,这块太甜了。"她自言自语,把舔过的那块换到自己这边,"妈妈不爱吃太甜的。"又盯着剩下的半块看了会儿,突然用掌心把大点的那个角按扁了些:"妈妈说减肥的..."

融化的巧克力在坛座边缘积成个小水洼。小榆儿用手指蘸了一点,在"雅"字旁边画了颗小爱心。阳光晒过来,巧克力很快凝固了,变成个亮晶晶的小印章。

厨房传来粥锅扑腾的声音,她慌忙去擦那个爱心,结果越擦越花,最后变成了一道褐色的彩虹,从"筱雅"的名字一直连到坛底的"寿"字刻痕。

傍晚的雨来得急,小榆儿顶着片泡桐叶冲进屋时,肥厚的叶片早已被雨滴砸得千疮百孔。叶柄断茬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在她手心拉出透明的丝,像极了妈妈从前熬的地瓜糖。

"妈妈淋到雨没有呀?"她踮脚去摸坛顶,指尖沾了水珠就往自己裙子上蹭。转身翻出小毛巾——那是条印着向日葵的旧毛巾,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还粘着昨天画画留下的蓝色颜料。

擦拭的动作轻得像在给小猫顺毛。毛巾拂过"慈"字时,她突然停住,把耳朵贴在坛身上:"妈妈的心跳声好小哦。"其实那是雨滴敲在瓦片上的闷响。

雨越下越大,她索性爬上供桌旁的太师椅,整个人蜷在坛子边。潮湿的刘海贴在前额,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擦到"寿"字刻痕时,她忽然凑近,嘴唇在冰凉的陶土上印了一下——

"晚安吻要放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留在釉面上的小唇印,"这样妈妈梦里都是甜的了。"

雨声中,她摸出块水果糖塞进坛口缝隙:"草莓味的,驱寒。"又脱下仅剩的那只袜子,笨拙地盖在坛肩上:"妈妈老踢被子..."

远处传来隐隐雷声,她立刻捂住坛口:"不怕不怕。"手指沾到的雨水却悄悄流进了刻痕里,像道小小的银河,在"寿"字的沟壑间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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