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棵老榆树在风雨中摇晃着枝叶,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沟壑里蓄满了雨水,像老人眼角的皱纹里噙着的泪。姥姥举着那把用了多年的黑布伞站在树下,伞面已经褪色发灰,伞骨处还缠着几圈白色的医用胶布——那是去年台风天被风吹坏后,姥姥自己动手修的。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串,在姥姥脚边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涤纶裤子,裤脚处还沾着早上煮粥时溅上的米浆。三个落汤鸡你推我搡地跑过来时,姥姥的布鞋已经泡在了积水里,鞋面上手工纳的千层底吸饱了水,沉甸甸的。
"哎哟——"姥姥的惊呼声混在雨声里,像被冲散的蒲公英。她慌慌张张地从随身带的毛线兜里往外掏毛巾——那是用旧毛线织的收纳袋,上面还别着一枚生锈的安全针。三条毛巾叠得方方正正,浅黄色那条明显是新的,边角处还留着没剪干净的线头,针脚也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姥姥最近熬夜赶工的。
李柏川伸手接毛巾时,指甲缝里还嵌着挖洞时沾的泥巴,不小心蹭到了姥姥的手背。老人家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微微凸起,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白疤——那是去年冬天给小榆儿削苹果时,水果刀打滑划伤的。当时血流了不少,可姥姥只是用纸巾随便包了包,转头就去哄被吓哭的小榆儿了。
"这头发都能拧出水了..."姥姥一边念叨着,一边踮起脚尖给小榆儿擦头发。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姜糖味,混合着樟木箱子和风湿膏药的气息。包头的动作轻柔得像在裹刚出锅的糯米糍,生怕弄疼了外孙女。发丝间漏下的雨水很快浸透了毛巾,那朵绣歪了的向日葵图案在湿透后显得更加歪斜了——那是姥姥戴着老花镜,熬了三个晚上才绣上去的。
王磊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镜框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姥姥见状,连忙用袖口去擦——那是件洗得发软的棉布衬衫,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老人家粗糙的指腹小心地避开镜片上的镀膜,却怎么也擦不净镜腿处泡开的胶布。那胶布是王磊上周用透明胶带临时粘的,现在被雨水浸得翘起了边,露出下面泛着绿色铜锈的螺丝钉,像一小块发霉的绿豆糕。
"将就着戴吧。"姥姥把眼镜架回王磊鼻梁上,顺手抹掉他脸颊上的一道泥印。王磊眯起眼睛,透过尚有水渍的镜片。
小榆儿突然拽住姥姥的衣角,湿漉漉的眼睛亮得惊人:"姥姥姥姥!我们今天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李柏川立刻挤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在老棉纺厂后墙,我挖了个能钻过去的洞!"他的动作太大,甩出的水珠溅到王磊脸上。
王磊推了推起雾的眼镜,难得地加入话题:"我们还用砖头搭了桌子,李柏川非说那是'冒险王宝座'。"他嘴角微微上扬,镜片上还挂着水珠,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里面可大可大了!"小榆儿蹦跳着,湿辫子拍打在背上啪啪作响,"有会发光的玻璃,还有..."她突然压低声音,"我们还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野猫,像个小幽灵一样!"
李柏川插嘴道:"要不是那棵老槐树被雷劈中,我们还能..."他突然意识到说漏嘴,猛地捂住嘴巴。姥姥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但看着三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姜糖罐子又往他们手里塞了塞。
"回家先把湿衣服换了。"姥姥说着,却忍不住伸手替小榆儿把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慢慢说,姥姥都听着呢。"她的目光扫过三个落汤鸡,在看见他们眼中跳跃的光芒时,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
看见姥姥递来的玻璃罐里,琥珀色的姜糖块垒得像微缩的梯田。糖块表面凝结着细密的糖霜,在雨天的光线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有几块还粘着星星点点的姜末,像山间小路上散落的碎石子。
"含化了再咽,别学那野猴子。"姥姥边说边把糖罐往李柏川手里塞。玻璃罐底不偏不倚磕在他掌心的擦伤上——那是扒砖墙时被碎瓦片划的,伤口边缘还沾着铁锈色的沙粒。李柏川倒吸一口凉气,还没等缩手,姥姥已经捉住他的手腕。老人家的拇指按在他脉搏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指节处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般层层叠叠。她盯着那道渗血的伤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又去钻哪个耗子洞了?这伤口得用碘伏..."
李柏川手腕一翻,灵活地挣脱开来,顺势抢过糖罐。铁皮盖子在他手里"吱呀吱呀"转了三圈,密封的橡胶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着"啵"的一声轻响,浓郁的甜辣气息猛地窜出来,姜的辛烈混着红糖的醇厚,瞬间冲淡了三人身上的雨水腥气。小榆儿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鼻尖皱成一团。
"看好了!"李柏川故意用虎牙叼住最大的一块姜糖,犬齿在糖块上留下两个对称的小坑。他炫耀似地用力一咬,"嘎嘣"的脆响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糖渣溅到王磊眼镜上,小榆儿赶紧捂住耳朵,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姥姥作势要打,举起的手却在半空拐了个弯,轻轻拂去李柏川发梢将落未落的一滴雨水。
姥姥的叮嘱被雷声碾成了碎片:"...别对着风口吃...姜味跑光了..."她颤巍巍地弯下腰去捡王磊掉落的书包带,后颈的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在单薄的衣衫下显出尖锐的弧度,像几根即将刺破衰老皮肤的竹签。王磊下意识想去帮忙,却被书包带上的水渍甩了一脸,王磊低头看着书包带上甩出的水珠,想起爸妈这会儿应该还在纺织厂轰鸣的车间里忙碌。纺织机的咔嗒声、午休时铝饭盒的碰撞声、下班铃刺耳的嗡鸣——这些声音构成了他对父母最熟悉的记忆。自从升入六年级,放学后到小榆儿姥姥家写作业,等爸妈加完班来接,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
小榆儿突然踮起脚尖,把第一颗姜糖塞进姥姥嘴里。老人假牙的金属托槽在雨中闪过一道微光,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露出牙龈上淡褐色的老年斑。巷子里的积水晃动着,倒映出四个摇晃的影子:姥姥佝偻的背影,小榆儿翘起的辫梢,李柏川滴水的衣角,还有王磊镜片上未干的水痕。他们的轮廓被雨水糅合在一起,又随着蹒跚的脚步慢慢分开,像一幅被水晕染的水墨画。
远处最后一声闷雷滚过天际时,姥姥的千层底绒布鞋踩进了水洼,恰好踏中李柏川掉落的钥匙扣。那把用铁勺改造的钥匙扣在积水里闪着微光,勺柄缠的医用胶布已经泡开了边,露出里面用红色水彩笔画的笑脸——那是上周王磊在医务室陪李柏川包扎伤口时,趁校医不注意偷偷画上去的。此刻笑脸被雨水浸润,红色的线条微微晕开,却依然保持着夸张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这场狼狈的雨中冒险。
回到冷清的家中,李柏川把湿衣服扔进洗衣槽——那是去年父母回家时买的。他掀开竹编菜罩,里面扣着王磊妈妈让带的韭菜盒子,油渍渗透了垫着的练习本纸。
窗台铁罐里养着的蒜苗已经黄了尖,这是自然课作业。他想起王磊家的蒜苗养在废弃的鱼缸里,底下还垫着王磊爸爸从厂里捡来的泡沫塑料。那个总说"废物利用"的叔叔,上周刚给王磊买了三百块的航模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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