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中的背影

姥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情冷暖没见过?侄子这副欲言又止、羞愧难当的样子,多半是遇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坎儿,又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这个同样不宽裕的老婶娘开口。

“是不是……手头紧了?” 姥姥主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跟婶娘还藏着掖着啥?有啥难处,直说。”

表舅猛地抬起头,眼圈更红了,嘴唇哆嗦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撬开了紧闭的牙关,声音破碎而急促地挤出一句话:“婶娘……我……我对不住您!我……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仿佛这句话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眼神痛苦地在姥姥脸上扫过,又飞快地垂下,盯着自己那双沾着泥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黑泥的旧胶鞋。鞋尖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灰白的袜子。

“小石头……小石头他……” 提到儿子,他眼中那点浑浊的泪光里终于挣扎着迸发出一丝微弱却灼人的光亮,那是深陷泥潭的父亲看到唯一希望时的本能反应,“他争气啊……没日没夜地学,点着煤油灯熬…… 考上了!考上县里那个顶好的第一中学了!” 那“第一中学”几个字从他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和卑微的骄傲。可那光芒瞬间又被更浓重的阴霾吞噬,他的肩膀垮塌下去,声音也重新跌入泥泞:“可那学费……住宿费……书本费……还有啥子‘建校费’……杂七杂八加起来……得……得这个数!” 他像是被这个数字烫着了,猛地、颤抖着伸出三根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般的手指,那指关节粗大变形,是常年与土地搏斗的印记。他比划的那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不仅让姥姥眉头紧蹙,更压得他自己几乎喘不过气。

“家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像是受伤野兽的低吼,“能卖的都卖了……开春留的苞米种都……都粜了…… 那头刚下崽的老母猪,是家里最后值点钱的了……也……也牵走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母猪被牵走时小猪崽凄厉的叫声,那是断了家里一条活路啊。“能借的……也都厚着脸皮张过嘴了…… 亲戚邻里,能走的门路都走了……东家二十,西家五十……人家也不宽裕,看我的眼神……跟针扎似的……” 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狠狠地搓着自己同样粗糙的脸颊,仿佛想搓掉那份深入骨髓的羞耻和难堪。

“还差……还差一大截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嘶鸣,“孩子……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啊!老师都说,他是咱村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好苗子……我这当爹的……不能……不能耽误他啊!” “耽误”这两个字像两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小石头那双清澈又充满渴望的眼睛,看到他攥着录取通知书时那强忍的激动和小心翼翼的担忧。他更看到了自己——这个佝偻在黄土地里刨食了一辈子的男人,那点微薄的见识和力量,在儿子锦绣般的前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无能为力。

“眼看……眼看就要开学了……人家催缴费的单子……都寄来好几回了……” 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终于彻底将他击垮。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用那双能抡起沉重锄头、能扛起百斤粮袋的大手,死死地抱住了那颗被生活重担压得抬不起的头颅。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从喉咙深处、从五脏六腑里挤压出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啜泣。那沉重的、无声的颤抖,透过他布满补丁的旧夹克衫传递出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无法咆哮的老牛,只能以最卑微的姿态承受着命运的重轭。一个庄稼汉所有的尊严、倔强和对未来的最后一丝幻想,都在这无声的颤抖中,被现实碾得粉碎。他那宽阔的、曾扛起整个家计的背脊,此刻蜷缩得像一张拉满却即将断裂的弓,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无奈和悲凉。

姥姥沉默了。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小小的客厅。视线掠过那张磨掉了漆皮的旧饭桌,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用了十几年的橱柜,窗台上那几盆因为疏于照料而蔫头耷脑的廉价花草,最后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上。这双手,在女儿死后,独自撑起了这个飘摇的家,给小榆儿洗衣做饭,去菜市场为一毛两毛跟人讲价,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小榆儿磨破的裤脚……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生活的艰辛。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走到五斗柜前,拉开了最上面那个抽屉。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些旧衣物。她摸索着,从衣物最底下,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用粗布缝制的旧钱包,边缘的线头都磨开了。她走回小板凳坐下,在表舅和小榆儿房门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投来的、孩子紧张的注视下(姥姥并未察觉),慢慢打开了那个旧钱包。

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几张零碎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最大面额是两张卷了边的五十元,还有几张十块、五块和一些硬币。姥姥小心翼翼地把钱全部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一张一张,极其认真地数着。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僵硬,数得很慢。昏暗的灯光下,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显得格外单薄。

“哗啦——” 小榆儿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她大概是听外面太久没动静,又担心姥姥,忍不住探头出来看。一眼就看见姥姥膝盖上摊开的那一小堆钱,还有那个她熟悉的、姥姥从不离身的旧钱包。她怀里还抱着那个旧布娃娃,小脸上带着懵懂和一丝不安。

“姥姥?” 小榆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客厅里凝固的沉重。她看着姥姥手里那点钱,又看看抱着头、肩膀还在耸动的表舅,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隐约的担忧。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感觉到一种让她害怕的气氛。

表舅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了,猛地抬起头。他通红的眼睛正好对上小榆儿清澈又带着点怯意的目光。他又看到了那个旧钱包,看到了姥姥膝头那薄薄的一沓、明显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为小榆儿预备的“家底”。再看看这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小屋,想想刚才姥姥说起拉扯小榆儿的不易和与女儿未解的遗憾……

一股更猛烈的羞愧和自责像岩浆般冲上头顶,瞬间将他刚才鼓起的勇气烧成了灰烬。他怎么开得了口?怎么忍心从这样艰难维系的祖孙俩手里,抠出那点可能是小榆儿下学期的书本费、或是姥姥应急的救命钱?

“没……没事!婶娘!真没事!” 表舅几乎是弹跳起来,动作之大带得小板凳都往后挪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就是来看看您和小榆儿!那啥……学费……学费我再想想办法!肯定……肯定有办法!您别……别为难!”

他甚至不敢再看姥姥和小榆儿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四处躲闪,抓起放在脚边那个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旧帆布包,语速快得像在逃离:“雨……雨好像小点了!我……我得赶紧去车站赶末班车了!婶娘您保重!小榆儿……听姥姥话!”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像被火燎了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门口,拉开门,一头扎进了门外依旧滂沱的大雨中。那匆忙逃离的背影,带着无地自容的狼狈和绝望的决绝,瞬间就被灰暗的雨幕吞没。

“哎!他舅!你等等!带把伞啊!” 姥姥急忙起身追到门口,可哪里还看得见人影?只有冰冷的雨水裹挟着风,扑面而来。

姥姥扶着门框,望着空荡荡、雨雾迷蒙的楼道,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旧钱包和那叠没数完的零钱。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对侄子处境的揪心,对自身无力的无奈,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悲凉。

小榆儿抱着娃娃,慢慢走到姥姥身边,仰着小脸,看着姥姥沉重的脸色和手里紧攥的钱,小声问:“姥姥……表舅怎么了?他……他不要我们的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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