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宫时已近戌时。
司马晨回府,甫一入院便看到了院中的梧桐,她走到那处毫不顾忌地倚靠在树下,解开段毓桓赏赐的大氅,任由凉风吹拂。接过笄女备好的醒酒汤,饮下后,靠在树边稍事休息,未几,从一旁桌上拿起刚由南方呈上来的暗报。大略看过,闭眼沉思,片刻,站起身来,走到别院,从一众武器中抽出长枪,舞了起来。
司马一族世代戍边,家族中男子多短折而亡。人多言:司马一族手中杀孽太多,才有此报应。
司马晨自然是不信的,父兄用兵,虽不能说兵卒毫无折损,但三人都行的是正道、阳谋。年少时,晨听得最多的便是大哥对那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反之亦然。利而诱之,乱而取之[1]”的不满与否定。
他们世代为将,除去在沙场,从未杀生,更未以朝中勋贵身份从非法之事。
父兄如此光明磊落,为何?为何?为何?!
若说杀孽,明明,明明是她……她才是那个行诡道,滥杀人的那个人。
为何活着的却是她?!
长枪极重,是大哥惯常爱用的重量。他们自小便开蒙、习武,犹记得幼时,小小的她想要舞弄大哥的长枪,可还未等拿稳,便被长枪压在了身下。若非是二哥发现得及时,她怕是会成为燕国第一个被长枪压死的世家子。
彼时二哥哥还有大哥,以及闻声而来的父王都在笑她。
大哥大她许多,长兄如父,为了宽慰她,特意命造坊司打造了轻了许多也短了许多的长枪予她。她曾扬言,等大哥从白山回来,便能看到她舞得一手好枪法了。
可,她未等到大哥归来。
她身形比不得大哥威武,又几近月半,身子虚弱,舞弄片刻便觉得累。气喘吁吁之际,惊闻脚步声,一转身,长枪抵在身形颀长的男子喉头上,再及半分便要了男子性命。
男子面上同样掩着面具 ,嘴角含笑,伸手将长枪拨开,道:“将军这是打算要了标下的命吗?”
司马晨楞了一下,随后将长枪收起,笑道:“晨岂敢。”
在宫中那副羸弱不堪的模样尽数弥散,现下回了府,倒是多了些女儿家的娇嗔。
少羽低声回报:“南边的大小姐有异动。”
言罢走到梧桐树下,捡起白日的披风再次系在司马晨的肩头,至于段毓桓赏赐的狐裘大氅则仍留在树下,浑然不觉他们所为有多大逆不道。司马府虽是王爵府邸,府中杂役却不多,是以他们都不甚在意这些。
父兄皆朴素,事事甚少假手于人,若非司马晨为女子,想来这府中都不会有侍女的身影。
方才看到的暗报便是言明此事的。
将暗报信纸碾碎,司马晨看了眼身侧的少羽,未多说什么,转身便朝着院落深处走去。
庭院深深,玄色披风飘荡,她走得有些快,仿佛一抹缥缈的烟。
少羽站在原地,良久,垂眸,继续隐匿自己的行踪,回到暗处。
到底是王爵府邸,行至正厅前,司马晨深吸了口气,顺着阶梯往上走,这才进入主厅。
此刻司马晨坐在厅内,眉头深锁。
月光如水,繁星漫天,司马晨将椅子搬至厅堂门口,抬头观星。
作为司马家的三“子”,她本不应是被寄予厚望的世子人选,然而家族深受诅咒,谁也不知子嗣中究竟有谁能够活过不惑之年。这百年来,司马一族的嫡系早已凋落,原想着父亲本就是庶子袭爵,许是能破了这该死的诅咒。却不曾想,现如今又仅剩下她一人了。
司马晨的眉头渐渐蹙起,良久,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一直在暗处看护着她的少徵,少角几人,何曾见过少君露出这样的笑容来,她素来清冷孤高,说不上有多和煦近人,但决计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周身散发着令人说不出的森冷寒意。
她取下了束发的玉冠,手拿玉簪,瞥到站在不远处的几人,示意他们近前来。
“尔等可知长安公主?”
几人对视,长安名号谁人不知?就是在燕京街头,找几个稚子询问,也能知晓长安公主。然而司马晨想要知道的,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应是。几人沉默,听候吩咐。
“传信少商,韩作武被杀。”
·
北燕仍是深冬,大江以南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初春和风荡荡,细柳抽芽,沿途百姓或是忙碌,或是赏景,煞是惬意。浓烈的日光透过城中街边树冠,洒下细细密密的光来。随着沿途的光,周遭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可见,一副春和景明的景象。
倏忽间,一辆华丽庞大的马车从街角处缓缓驶来,街边百姓见此车驾,均俯首叩拜。
同北燕才建立两个甲子不同,楚国国祚绵长,礼教兴盛,对车驾、衣着等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当今王室宗亲甚少,有如此规制车驾的本就不多,那车上垂坠的间金饰银螭绣带和青缦,还有亲王才可使用的金辂,更是显露出车内人的身份——长安长公主。
长安是先王嫡女,其母乃是颛臾王室,身份显赫至极。先王在世时常言:可恨我儿非男子。饶是生长在深宫的女子,先王仍将诸多朝政交由她处理。长安聪慧,行事亦有道,当世大儒亦曾叹:可叹长公主女儿身。
若仅是先王宠爱便也罢了,依楚国律法,公主享有封地,但在其封地仅可享食邑税赋,无掌兵理政之权。长安却和一般公主不同。
先王弥留之际,为防外臣专政篡权欺辱幼主,以琐事削了继后谢氏的父亲谢凌云的爵位,更是在大朝会时不顾朝臣反对,当众将幼主托孤给长安公主。
朝野上下均知,幼主加冠亲政前,朝中一应事宜均由长安节制。
因此长安虽为公主,她的封地、府宅建制却均是亲王制,府中亲兵就有三卫。不仅如此,她更是手握虎贲与羽林大军兵符,实在称得上是大权在握,权倾朝野。
长安坐于车内,双目微合。
碧书和碧琴二人对视,尽是沉默。今日宫宴,那些个老匹夫又难为了殿下,殿下饮了不少黄汤,想来她此刻也不愿听这些个事情,二人静候着,没有出声。
“说罢。”长安的眼眸并未睁开,却好似是看到二人的举止一般。诚如二人揣测的那般,她今日确实心情不太爽利,言语也比之平日冷淡许多。
她的声音低而沉,带着些许醉意,现下短短两字,宛若幽深密林中传出的呓语,加之其如雪般白皙的肌肤,更给人一种苍白清冷之感。
“碧棋来报,齐王府开府在即。”
闻言,长安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二人。平静的目光,不带有丝毫的情绪。外头的夕阳透过车窗,在她黝黑的眼眸周遭撒上了细碎的橘色光芒,令二人能够清晰地看到此刻她的波澜不惊。即便如此,二人还是感觉到难以抑制的压力,当下跪伏在地。
长安神色平静,她抬手理了理袖子,道:“知道了。”
公主如此反应倒让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公主行事哪里有她们置喙的道理。二人起身,候在一旁。
齐王府开府,那便意味着齐晨除丧袭爵在即。同齐济和齐晟不同,这齐晨是个嗜血不讲理的性子,回鹘尚在襁褓中的稚子都被他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言论杀戮殆尽,燕楚边境方才平息三年,现下,又要刀兵相见了吗?
长安身形端正,垂首,从一旁拿过还未批完的折子,一言不发看着,待看清上书的内容,良久,双手骤然紧握。
清风习习,月色潇潇,夜幕已下,外面车马众多。往来众人看到她的车驾,无不避让。长安微微推开车窗,看着一路跪伏的百姓,她的唇角微抿,几成一条线。
他们跪得虔诚,可心里呢?
心底是否同那些个人一样,认为她理政便是祸乱朝纲?认为她以亲王制出行便是僭越?认为……
她该死?
行至公主府,长安抬眸看了眼匾额,上书:敕造长安公主府。
这公主府,是先王在长安尚未及笄时便命人打造的。建成多年,长安甚少有时间回府居住,只因政务着实多了些。新政方才施行一年,朝野上下议论颇多。纵使她竭力去推,然而从中央下达到地方仍有不少阻力,阳奉阴违之臣甚众。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却被朝中那些个书呆子处处掣肘。
思及至此,长安直道可恨。
原先朝中也算得上是平衡,文臣与武将互相制衡,不曾发生某家独大的局面。然永皓二年,朝中得力武将多折损于和北燕的征战,后敌国齐济、齐晟、齐晏父子战死,朝中那些个鼠目寸光的,竟以为齐晨不堪大用,在崔谢二家的撺掇下,渐起重文轻武之态。她虽有心力挽狂澜,但到底是能力有限、处处收人掣肘,时至今日,先机顿失。
文臣误国!
这帮子读书人除了盯着王上的功课,说他今天饮了几盏酒、放了多久风筝、和宦官亲近,便是长安的婚嫁。
长安并非未许人,先王在时,便已将她许给了当世大儒许继之子——许疏恭。许家不入仕亦非勋贵,先王此举就是为了让长安能够留在宫中。既已许人,那就算不得待嫁闺阁的公主,先王有意拖着,臣工也只能悻悻作罢。眼下长安已及笄五年,掌握朝政也已有五年,催促她早日成婚的奏折如雪花般往宣政殿送。
若非朝中无将,竑弟年幼,她何苦受这劳什子气。
长安蹙了蹙眉,屏退左右,从一旁拿过披风,走到书架边,按下机关。书架翻转,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副画像。
画中人身着白色劲装,身骑白马,肩挎长弓,瘦削挺直,薄唇微抿,好一副意气风声的少年将军模样。只可惜他的面上戴着一副白玉面具,掩盖了大半的面容。除去面上的白玉,就连发冠也是玉冠玉簪,倒显得画中人有些许的羸弱。
“就这么喜欢白玉吗?”长安低声轻语,似与画中人说道。
言罢,她继续抬眸看这人,与在马车上不怒自威的姿态不同,现在的长安目光十分柔和,甚至面上还带了一抹笑意。
“齐晨啊,齐晨。可万要顾念着自己的身子,莫要死在旁人手中。”她的言辞温和,纤细瘦长的手指更是堪堪落在画中人的唇角。若非言语间带着杀意,旁人或许会以为她是在对自己的情郎低语,“莫要死在旁人手中,你的命是我的,切记。”
[1]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反之亦然。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出自《孙子兵法·计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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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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