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福薄

5.

“堂堂长公主,竟然还护不住韩将军吗?”少角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些许,他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难保这不是南边递上来的佯报,用来迷惑少君。

堂堂长公主?南楚说好听了是文教发达,说难听了就是一群老古董搞八股,礼教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的地步,简直就是泯灭人性。长公主又如何,不还是被人盯得严严实实毫无自由的傀儡?圣人之女,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圣人?朝中大臣不想着治理国家、保卫疆土,都将目光放于内宫之中,就算有十个长安,也难改倾颓之势。

“谁知这不是长安的一步棋呢?”司马晨收敛心绪,瞥了眼还在侃侃而谈长安轶事的众人,随后再次转头看向外面的雾灵山。

她可不认为长安是会被崔谢之流钳制之人,韩作武死得过于顺遂,以至于,就好像是长安将他的头,送给那些个文臣一般。

少徵少角对视,心下大惊。

少君竟如此忌惮长安公主吗?

从茶楼出来,外面阳光刺眼,司马晨还未完全睁开眼,忽感头晕目眩。

见少角和少徵正牵马而来,她慌忙稳住身形,看似与平日无异,翻身上马。

司马晨当然忌惮长安。

现今的天下,燕楚二分天下。燕国高祖同司马一族结盟后,才统一了北方诸部族,建立燕国。楚国强盛,若非楚王昏庸不理朝政,加之祖父一辈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想来到现在他们还是在漠北苦寒之地放牧,争相攻伐的原始部族。

祖父一辈将楚国打到了大河以南,而父亲更是一举攻入楚国的郢都,逼得楚国不得不退守大江以南。

这才形成了如今的二分天下之势。

父兄曾给她讲,在康盛二十年,父帅攻入郢都时,楚僖王弃城而逃,太子却是个硬骨头。固守都城数十日,若非粮草供应不力,胜负难断。那位太子不是旁人,正是长安的父王。

仁王在位十八年,励精图治,几次派遣大将韩作武收复失地,同司马一族征战多次,双方皆有胜负。幸而仁王子嗣不丰,仅有一位王子。然而不幸的便是王子年幼,朝中诸事皆有长公主长安决断。

经由仁王亲自教导的长安,继承了仁王的才能,甚至更胜一筹。

南楚朝政被掌握在这位大长公主手中,已有五年。在这五年里,南楚朝臣上书言罢长公主权柄的折子,恐已经能堆满了两大箩筐。就是这样,长安仍能稳坐朝堂。

几次征战,楚方将领听从的便都是这位长公主的号令,父亲征战多年,甚少夸奖过何人,除去一直对战的韩作武,大楚长公主便是一位。大哥更是将其作为心腹大患,几次提点司马晨小心此女。

司马晨本对这种久居深宫的公主不以为意,可在康盛三十八年,长安趁着司马精兵尽数被派往白山时,一举夺回了大江以北六州,火速设刺史,节制边疆沿线。

胆识、手段都如此过人,这怎能不叫司马晨忌惮。

服丧三年,司马晨丝毫不曾懈怠,探子暗桩遍布燕国,对这位长公主的消息更是派了诸多人手第一时间回禀。

现在,她除丧袭爵在即,南边又有如此异动,司马晨断然不信这是一次巧合。

进府,下马,将缰绳扔给小厮,边向厅堂走去,边询问身后的少徵:“少商身在何处?”

“二哥来报,她在大江北岸见到一女子神似南方大小姐身边人,因此耽误了脚程。”少商的信笺写的清楚,言之凿凿笃定那女子是长安公主的贴身近侍,可南楚公主的贴身近侍怎会来了北境?莫说是少徵不信,就是一向寡言的少羽都觉得此言荒唐。

少角哈哈大笑,看出几人心中所虑,直道他们多思:“南方大小姐的近侍怎会来我大燕?难不成,这堂堂长公主还要派身边人做间人?如此的话,难道因为这次杀言官的事情,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与她离心了?”

间人。

兄弟阋墙在王室还少吗?何况是自幼在长姐的阴影下生存的少主呢?

“楚国近月来朝堂所有异动,事无巨细一一回禀。”若是当真如她所想,那女子来燕目的定不单纯,司马晨打起精神,“另,传信少商,严密监视此女,稍有异动,格杀勿论!”

几人讶然,少角少徵眼神交汇,俯首唱喏告退。

待人离去后,司马晨垂首,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无人知晓,她的身子已经虚空到了何种地步。就是短短几里路程,她的心口就宛若刀绞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床铺走去,每走一步,心口就愈发疼痛难忍,等到她走到床铺时,额头与脖颈已满是冷汗。

掀开被子,司马晨颤抖着手,脱了外衣,躺了进去。她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右手更是紧紧地捂着疼痛难忍的心口,怕让外面的人听到,她将头埋进了细软的枕头中,只有细琐的呻/吟传了出来。

若是此刻有旁人,定然能看到她面上的白玉面具,散发着阵阵微光,上书的符文更是逐渐明显。

司马晨却无力想那些,此等苦痛,她每月便要经历一次,近年来临近月中更是难忍。

她早已经习惯了,合该习惯了的。

半晌后,疼痛稍减,她的思路再次落回长安身上。

但求那女子行事谨慎些,莫要在没见面时就死在自己的暗卫刀下。

她对楚国公主,可甚是感兴趣。

·

明月高悬,笄女轻声来到司马晨所在的房间。几近月半,少君的身子每到月圆之夜便虚弱不堪,更是受不得一点风。她因着担心,踏着风雪而来,为少君屋内奉上烧足的炭火。

就在笄女即将离开之际,床榻上的司马晨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呻吟。说是呻吟,但仔细听去,就能够听清她是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笄女登时紧张起来,她转过身去瞧司马晨。之间她露在外面的脸色十分苍白,长发已经不复晨起的规整,现下有些散乱。而她的没有什么颜色的薄唇微微地动着。

不做犹豫地,笄女疾步走到了歇在别院的少宫的居所。

少宫闻言,立刻拎着药箱来到了少君的屋内。她的手伸进被内,只摸到了一手的冰凉,偏头再看司马晨,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也在发着抖,不知是在害怕还是感觉到冷。

抬眸,少宫和笄女对视。

随后两个人皆是选择了惯常的手段。

笄女将少角与少徵唤醒,令他们守在院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重新回到房中,协助少宫将司马晨的衣衫褪下,为其准备好针灸所用。

“杀……”

“杀了他们……一个……一个不留……”

几针下去,司马晨的声音变得越发明显。笄女在旁替她擦着身上的冷汗,面容上满是担忧。她不似宫商角徵羽五人在军中有职位,能够随少君征战沙场,但这些年来都是她在旁侍候少君。

少君自年幼开始,每月的月圆之夜便会心痛如绞,多年来,她的症状越发明显。之前她并不会陷入当下的梦魇,让少君变成这样的,是隆正元年出征归来后。

世人皆以为少君嗜血,可那些个劳什子可知当年发生何事!若非少君明智,燕军便会遭了大祸,然而少君卧床多日方好。思及至此,笄女不免悲从心起,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询问少宫:“少君如何?”

少宫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笄女跟着站起身来,二人一起来到屋外。

“片刻后便会醒来,你我再此静候吧。”

闻言,笄女也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后,屋内的司马晨果然悠悠转醒。她看到屋外的人影,叫了一声,二人推门而入。

“又吓到你了?”恰在此刻,少宫早就命人去熬制的汤药已好,司马晨饮下后,从盘中拿了一颗糖莲子放入口中,这才瞧着好像刚哭过的笄女。

笄女不想理她,转过了头。

见她如此,司马晨的淡淡地笑了。她的笑容很淡,声音也很轻,嘴唇苍白中透着一点点的粉色,看起来当真是虚弱极了。她望向一侧不发一言的少宫,问道:“我近来总是能梦到回鹘那群人,少宫啊,你说,可是我杀孽太盛了?”

她的话语刚落下,外面的寒风骤起。院中梧桐树的枝丫被风吹得晃动,最终竟是被风折断,落到了地上。

司马晨瞧着这幅景象,心里沉了沉,她的眼神中不带有太多旁的色彩,重新落回了少宫的身上。

“回鹘人狡诈,以幼童向我军水源投毒。深仇大恨之下,少君斩草除根并无不妥。若非……”回想起那日,众人得知少君已经饮下那水后的紧张,少宫仍觉心悸,她顿了顿,“若非少君福厚,恐怕就遭了贼人暗算。”

“福厚?”司马晨轻笑,她若是福厚怎么会是如此孤家寡人的状态,“那毒敌不过我体内的毒罢了。”

少宫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少宫又道:“少君若是总被梦魇所扰,不如上雾灵山解惑。”

这话从一直不信神祇的少宫口中说出,司马晨觉得有些意思。她眉眼染了一丝笑意,瞧着少宫。

少宫因她的身份,也自□□扮女装藏于军医之中。她的腰身笔直,相貌也极为清俊,乌黑的发丝许是匆忙并未全束上,在月光下,似乎是被镶嵌了一道银边。

她是福薄,失去了父兄。但好在,她身边还留有宫商角徵几人,如此,便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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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原陈叙
连载中齐娜er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