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亦春一直坐在廊下吹风，夕阳被海平线完全吞没，又从另一头吐出一弯玉勾似的月亮。
纵然是亚热带，可是深冬季节夜晚的海风依然有透骨的寒意。陆亦春迎着凉凉的海风无动于衷，想让自己混沌的脑袋更加清醒。
耳边反复回荡着林朔和秦诗语的话，秦诗语说她‘活该’，她好像真的是活该，活该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们已经入围决赛，有必要这么失魂落魄地一直坐在这里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陆亦春心头一惊，是郭润安，她本能地想避开他，起身要逃跑。
“不必避我如蛇蝎，我不是什么可怕的人。”
陆亦春心想，你还不够可怕。
郭润安似乎看出来了陆亦春的想法，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忿，“其实林朔与我何尝不是一样的人。”
陆亦春想到秦诗语说过，他们团队的项目方案是郭润安做的，和林朔的构想一模一样，她听到郭润安的这句话她不由自主地驻足。
郭润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当初王老师一生病，我就带着博士成果转投秦院长，你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可是我一直视你为知音，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和你一样都是从农村辛辛苦苦地考出来的，当初本科毕业我也想早点出来工作，可是王老师劝的我，说能让我直博，博士毕业有机会留校任教，能找到更稳定高薪的工作，能改变我的命运。”
“可事实上呢，能不能留校任教岂是他说了能算的，有没有高薪他自己就是很好的例子。我耗费了五年的时间，五年的时间房价都翻了一倍，而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他的病危通知书。”
“没人替我主持博士毕业答辩工作，当时我连毕业都成问题。可我的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年纪都大了，他们只是没有医保的农村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生病，我同样需要钱来为他们医治，家里每天都在忧心我将来的着落，我实在不想再让他们失望。”
陆亦春打断他的陈情，“你急功近利有选择走捷径的自由，可你不能以污蔑和出卖王老师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踩着王老师的心血上去，就别给自己找理由了。王老师手下要毕业的博士又不只有你一个，也没有谁像你这样没有底线！”
“难道林朔就不是急功近利，难道林朔就没有捷径？”郭润安冷笑。
“谁不想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我跟他的区别不过是有钱没钱而已。我要是有钱，我也能穿得人模狗样装上等人，开一家只为有钱人服务的猎茶公司，打着严选好茶的旗号，做日进斗金的生意。”
“这和我投靠王院长，利用王院长的资源完成博士毕业成功留校任教，开公司开高档茶文化酒店有什么区别？”
“大家手段不一样，目标是一样的罢了。”
“难道他又看得上你为他做得产品方案？难道他就看得上低端消费的茶饮？难道他不是因为比赛成绩不好就骂你假清高？大家都是男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比你清楚。我和他都是一样急功近利的人，谁也没比谁高贵！”
陆亦春满眼震惊，看来傍晚的时候林朔在这里骂她的事不仅秦诗语看见了，郭润安也看见了。
陆亦春一时间心乱如麻，林朔的话、秦诗语的话、郭润安的话搅得她心烦意乱，她浑浑噩噩地逃掉了。
明天就要放元旦假了，公司里弥漫着松弛的度假前气息，虽然依然要坚守一天的岗位，可人人表情愉悦状态闲散。
上司不在，办公室里几个女生偷偷摸摸地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八卦。咚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摸鱼的诸女悚然一惊，连忙闭嘴低下头假装工作。
公司老总林朔身段笔挺地站在门口，问，“你们陆总监呢？我打她电话为什么一直不接？”
黄秋雨奇道，“陆总监生病了，她说已经在网上向林总您提交了请假申请。”
“生病了？”林朔问。刚出差回来，他有太多的邮件和流程要处理，没有注意到陆亦春的病假申请。
黄秋雨，“陆总监昨天中午的飞机回来后，还来公司上了班，下午的时候状态就不好了，发起了高烧，最后还是我送她回的家。”
其他几人连忙附和，“高烧到40℃，好可怕的。”
林朔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本来他和陆亦春是同一趟航班，应该昨天晚上一起回来。可是早上睡醒就收到陆亦春的短信，说公司有急事要她赶回去处理，她改签了机票，一大早就走了。
林朔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调出来陆亦春的病假，寥寥的几个字，没有任何夸张的描述，但林朔知道陆亦春‘轻伤不下火线’的性格，她会请病假，可见病情是非常严重，实在是难受得紧。
林朔心中焦急忐忑起来，努力沉下心来工作，似乎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中，时间会过得快些。他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看时间，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过得漫长无比。好容易捱过了中午，眼看着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贾英俊散漫地走到他办公室来闲聊。
“今晚上跟女朋友约一起跨年？”
“分了。”林朔干脆利落地道。
贾英俊双眼放光，“正好陪我这个孤家寡人，我们一起去酒吧。”
林朔，“我今晚另外有安排。”
贾英俊，“又有新情况，羡慕！为什么我也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就是做不到像你一样无缝衔接呢？”
林朔头也不抬，“可能你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是幻觉。”
林朔出发前就已经给陆亦春发了短信，问她住几栋几楼，开车到陆亦春住的小区，在小区小花园里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收到陆亦春的回信。
陆亦春整个人昏昏沉沉，只想自己待会儿，连黄秋雨想来看她都被她婉拒了，这会儿没什么精神力来接待林朔。但一开门见他还十分接地气地拎着水果和牛奶，和他高冷自矜的‘霸总’形象反差极大，又心软了下来。
林朔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看见沙发、书桌上堆得琳琅满目，那些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的东西一看就不是陆亦春的风格，有些惊讶地问，“你还有室友？”
陆亦春嗯了一声。
林朔，“你现在收入也不低，不如找个好点的房子自己住，跟人合租多不方便。”
陆亦春也懒得解释，又嗯了一声。
“你好点没？还发烧吗？”
“好点了，还在烧。”
“吃药了吗？”
“吃了。”
“多喝热水。”
“嗯。”
‘嗯’完了两人就陷入了沉默，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林朔先开了口，说得还是工作，“决赛的方案你好好修改，就照你原来的思路来，不过整体策略上我们要从长计议。”
陆亦春没有说话，静静地听林朔讲。
“前天晚上我和虞嫣然一起商量了过了，准备节后去拜访各地政府官员。”
“这个比赛是三方共同合作，政府、学校和企业，但是在实际比赛过程中，只有学校和企业在参与，政府没有参与。原来的赛制是项目拿奖后，申请地方政府的扶持基金和税收优惠，以及地方政府帮忙背书，算是政府方面最后参与了进来。”
“我们商量过，想请各地政府联名向主办方申请，参与项目评审。既然要他们出钱出力，那项目至少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哪个项目能拿奖，不能只有主办方说了算。”
“秦枫就算在学术圈能呼风唤雨，我不相信他的手能伸得这么远这么宽，连这么多政府要员都能摆平。”
“而你这个方案就不一样了，着眼于具体的茶叶产品，辐射范围广，能惠及各个片区的茶农，拉动得不是某一个点的经济，而是片区经济，肯定能获得大批地方政府的支持。”
陆亦春听得也是心中灵感一动，“你这么说，我们的产品改进方案我又有了新想法，我们应该把产品涵盖得范围扩展得更广泛点。”
这一番聊完后，两人都敞开了心扉，房间内的气氛也松快了一些。
林朔，“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点个外卖？”
陆亦春，“我正准备煮馄饨。”
林朔，“那我帮你吧。”
陆亦春也不会真让林朔帮忙，这是她的厨房，林朔对这里也不太熟。她说，“还是我来吧，东西都是现成的，又不复杂，我很快就能搞定。”
其实人世间的许多美好本就不复杂，就像这碗简单淳朴的馄饨一样，在寒冷的跨年夜，一碗热汤热食下肚，让人心里无比熨帖。
林朔吃得很畅快，揶揄道，“果然比西餐好吃。”
陆亦春浅浅一笑，心里却无缘无故地冒出了郭润安的那番话来。
陆亦春问，“听说林总以前在英国，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高管？”
林朔，“是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陆亦春，“林总这么年轻能做到高管，那在医药公司的时间应该不短。”
林朔，“快七年吧。那家公司总部在美国，英国分公司只负责销售。我学得是商业管理，入职后销售业绩做得好,加上机缘巧合顶头上司离职，所以升得比较快。”
陆亦春，“听起来林总在英国医药公司的前途一片光明，不知道林总为何要回国？又选择做茶叶生意？医药和茶叶，行业跨度还挺大的。”
林朔也是微微一愣，旋即又笑着说，“国外就好吗？我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还是很喜欢国内，所以就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茶叶这一行，现在茶文化复兴，刚好是个风口吧，我调研过，很有兴趣，就入行了。”
陆亦春吐露出萦绕心中已久的一些话，“林总执意要做一家高端精品的猎茶公司，似乎在为自己打造一张高端上流的名片。”
“诚然，高端茶叶的利润更高，可是中低端产品可以成规模化，也可以赚钱，林总既然有财力有人脉，却始终不愿意投入，好像是在努力证明什么。”
林朔脸色变白，胃里温暖的食物灼烧起来。刚才温馨的气氛戛然而止，空气变得冷硬凝滞。两人各怀心思，默不作声。
良久他才道，“看来你的病没什么大碍了，我晚点还有事，就不留下来陪你了。”
陆亦春没说什么，起身将他送走。
大街上霓虹闪烁光彩流动，俊男靓女情意缱绻互相依偎，人人脸上都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林朔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楼下热闹涌动的人流。他的公寓在寸土寸金的滨海，据说今晚这里有无人机灯光秀，滨海公园里已聚集了光鲜亮丽的人群，等待着这场华丽的大秀，等待一起倒计时跨年。
临近零点，无数荧光腾空而起，在空中幻化出各种图像，中国地图、巨龙腾飞、I LOVE 粤港城，最后开始倒计时，10、9、8、7、6、5、4、3、2、1，人群沸腾，高声欢呼，有人互相拥抱，有人热情亲吻，荧光幻化成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
而这一切繁华热闹都被这扇玻璃窗隔绝在外，好似与自己无关，自己只能被困着这孤独的玻璃匣子里。
叮咚，他的手机响了。
林朔拿起来，看到信息栏弹出熟悉的社交账号头像，头像后是一句话，“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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