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陵逶迤、丘峦层叠,骤雨初散,溪涧奔峡、激起烟雾重重。已是黄昏,重山急流蔽日,更难辨前途。
山路本就陡峭,雨过泥泞难行,又兼日光不明,山猿野彘行隐、燕雀虫蚁声息。
“昂--”
一片寂然之中传来一袅嘶鸣,原是两人赶着一驴在山间赶路。这驴齿齐毛亮、年纪还小,初来乍到、经验尚少。从北走到南,方才还淋了雨,没得休息不说还得赶山路,小驴心里很是不忿,走起路来踢踢踏踏,总多拖延。
赶着它的人也就二十多岁,虎头虎脑、身形矮壮,他披着蓑笠、看着老实憨厚,见小驴偷懒气得在它屁股狠狠一抽,告状道:“公子,这驴又耍脾气!还以为它年轻力壮能快些赶路,没想到、嘿!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买那匹老的才是!”
被称作公子的人穿青灰棉质长袍,腰间挂着一块粗玉,头戴幞头、看打扮像个书生。不过他身材高大健壮,浓眉深目、高鼻窄颧,英姿勃勃俊朗非常,毫无文弱之气。
听仆从抱怨,书生朗声笑道:“它已劳累多日,有些怨气也正常。本来这时节不该赶路,只是雨来得太快、将我们困在道上,幸好有个茶棚能暂避雨水。好容易雨停、我们若不赶紧寻个落脚之处,今夜怕不好过,也只好辛苦它、辛苦你了。”
书生要替仆从牵驴、仆从忙将他拦住:“这是我的事,怎么能让您来!您可是官老爷!等咱们到了任、领了俸禄,一定把这驴卖给屠户再换匹马,给公子您威风威风!”
这驴似乎听懂了仆从的话、知道他想要自己性命,立刻闹了起来,甩着蹄子踹了仆从一脚、也不顾泥土湿滑、向前跑去。仆从哪肯让它飞了、死死拽着缰绳、结果被它拽倒,书生忙跑上前拖住犟驴,可仆从已被甩到路边。
路边就是陡坡,书生大喊一声“小心”扯住仆从臂膀将他提到路上,谁料自己却被犟驴撞了一下、脚下一滑、滚下山去。
书生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但他头脑还算清醒、知晓自己生死一线,赶忙伸出臂膀四处扒抓,还真叫他扯住一根藤蔓、将自己吊在山间。他喘了口气,看向周围,此时日光已落、山色阴沉,他只瞧见周围长草乱枝茂密,下有涛涛水声。
这书生是北人,并不会水,若掉入江河、只有死路一条。他抬头望去,树石层层、不见道路,隐隐能听到仆从哭叫呼喊。书生想爬上山去,这才发现右臂疼痛难忍、背上也一片火热,怕是跌落山崖之时受了伤,兼之草木湿滑,想凭他一己之力脱困怕是不易。书生忍痛挣扎许久、勉强爬到旁边一棵粗树上休息,向山上的仆从大喊:“阿福、我没事,只是受了伤、没法自己爬上去。你快去找了人来救我!”
阿福不愿扔下主人,可他也确实束手无策,只好把不听话的犟驴绑在路边树上,向山崖下喊道:“公子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人!”
书生久久没听到人声、猜测阿福已去求援,他叹了口气,手脚扒住树干趴在树上。书生衣袍都被草木上的雨水沾湿,又身披多伤,浑身又冷又痛,眼看天光已无四周漆黑,只有驴鸣嘶嘶,凄苦异常。书生想,他们主仆千里迢迢赴任而来,既不了解风土也不熟悉道路,晚上无人、阿福又去哪里求援?万一再遇野兽……
书生摇摇头,二十年寒窗苦读,好容易登科中举、授官赴任,自己还满心宏图治国安民,怎会在此折戟?船到桥头自然直,自己必定能逢凶化吉!
书生手脚僵硬,却也不敢放松,正想着要如何自救,忽感碎石滚落树木震抖,达达马蹄由远及近,听上去似乎人数不少。
山上确有三人执灯骑马而来,见路边有一头毛驴,在前执灯者怪道:“稀奇,这里怎么有头野驴?”
中间那人马上有一箱箧,上前瞅了瞅毛驴,道:“被拴在这里的、还背着行李,怎么会是野驴。不过它的主人去哪了?”
书生听到山上人说话,知这是自己脱困的机会,也顾不得冷僵的四肢和疼痛的脊背,蓄足了气大喊:“上面有人吗,我不慎掉下山崖、臂膀受伤没法自救,劳义士救命!”
中间那人闻言当即跳下马来,向执灯者要了灯笼,走到路边向下张望,另外两人也凑了上来。路边陡坡草木茂密,又是黑天,三人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书生在哪,便问:“什么都看不到啊,真的有人在下面吗?”
书生想起自己带了火折子,忙从腰间绒袋摸了出来,打开一吹,亮起点点红光。上面人果然看到:“在那里!好像是有个黑乎乎的东西。”
另一人有些害怕:“听老人说山里有精怪,会扮成落难者骗人来吃……底下那个不会是山魈吧!”
先下来那人是三人中的头领,抬手给了说话的人一记爆栗:“哪来的神佛妖魔,若你真信就该多做点善事,这时候怕什么!”
先前提灯的凑到头领耳边,犹豫着问:“情哥,你要救他?这天气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山边又湿滑,别人没救上来、咱们反而栽了。”
头领摇摇头:“若不知道便罢,既然遇着了、也算一段因缘。总要做些善事。”
“那咱们先走,明早叫人过来拉他。”
“晚上又冷又潮、他又受了伤,不知能不能等到明日呢!这样吧,阿九,你骑我的马、和林子先走,给我留盏灯,把你那捆绳子也给我留下,我想想办法。”
“可……”
“快走吧,那些东西得早些送回去,不然有咱们好果子吃!我中午之前就回去,你们不必担心。”
阿九犹豫片刻,终是答应下来。
书生在树上等了许久,他听不清上面人讲话,只听到马蹄声又响了起来,以为上面的人已经离开,心沉沉坠了下去,可他转念又想,他们许是去求援了呢,自己再坚持片刻,一定可以脱困!
早春时节夜里山中风凄草寒、冷意刺骨,书生虽天性乐观却也难挡寒风,臂膀和脊背疼痛未减,头也沉了起来、不知今夕何时。正恍惚,忽觉面上一热,他张开眼,山崖上竟多了一个人。
“喂,还活着么?”
月暗天黑,书生看不清那人样貌,听声音年纪不大。书生忙用手撑起身子,扯到伤口,嘶了一声。那人按住书生,手掌温热,让书生心头一暖:“你哪受伤了,要紧吗?”
书生答:“右臂可能脱臼了,背上也有点疼。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那人在书生身上摸了一圈,书生知他是查看自己伤势,可那人听声音清如玉鸣、手指纤长又有力,他的温暖经指尖隔着衣物传递给书生、让书生的脸都烧了起来。那人检查完毕轻笑一声,将一截绳子系在书生腰上,又把书生扶起来靠山壁坐着:“看你打扮是个书生,没想到身子还挺结实!你的伤不是很重、应该还能动,这里离山上不远,一会我和驴把你往上拉,你自己用腿撑着些!”
书生擦了下脸,忙道:“多谢义士!”
那人又笑了起来,攀着绳子爬了上去,轻灵矫健,好似山中精灵。不久,书生听到犟驴叫了一声,那人也喊:“小心,我们要拉了!”
书生本也身子强健,早就靠着山体站了起来,用左臂拉住绳索,感觉绳索开始拉扯,他立刻弓身蹬住山壁,借力缓缓向上爬。那人显然也顾及到书生,没有生拉硬扯,而是慢慢用力。不知过了多久、书生浑身没剩一丝力气,就在脚下打滑险些再次跌落时、终于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拉到路上。
路边的两棵树上绕了好几圈绳索,树上挂着蓑衣斗笠、插着一盏灯,树下拴着一匹马,马旁不觉有罪反觉有功的犟驴瞧见自己狼狈的主人开心地嘶鸣一声,犟驴旁、和书生紧挨在一起的,就是书生的救命恩人。借着灯光,书生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
都说江南俏丽,非单山水,人亦如是。芙蓉面、含情口,凤眼曳光、黛眉如柳。书生长于北方,少见南人,如今方知钟灵毓秀、水乡风流。氤氤冷山中、融融孤灯下,那人笼了一层轻纱,温暖旖旎,叫书生看得出神。
那人把灯捆在马上、将书生扶上犟驴、又将蓑衣盖在书生身上,一手牵马一手擒驴,慢慢前行:“别怕,前面不远有座小庙,虽没甚香火、但休息养伤足矣。你到那里住上几日,清净清净。”
书生本就对这人仗义相助感激不尽,又见他面容姣好待人温柔,更是好感倍增,不禁想与他结交,便道:“小生郑重,与家人一起赶往忠义县,途中不慎坠下崖去。家人前去寻援未归,亏得兄台出手相救,小生铭感五内。未知兄台尊姓大名,日后也好教在下略尽心意!”
那人转了眼来看他:“你是郑重?燕州人士?被授为县令,到忠义县赴任?”
郑重很是惊讶:“正是。莫非,公子也是忠义县人士?”
那人又笑了起来,语气中颇有自嘲之意:“您是大人、我只是个小人,不敢担您盛情……”
这人身穿罗绮、腰束鞣革、脚踏长靴,言吐举止绝非凡人,更遑论那匹高头壮马,一般人家哪里来得。可他又自称小人,莫不是商贾之家、江湖浪客?
郑重笑道:“兄台此言差矣,古往今来起于微末著于天下者众,君子唯才德论高下、何管出身?兄台仗义热忱、救人危难、已是德高,在下不过添受天恩、还未有寸功,远不及兄台。”
这人看着郑重,黑瞳之中映着一点灯火:“你不该来这里。”
郑重一愣:“为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忠义县为什么叫忠义县?”
郑重答:“忠义县乃当朝至亲王爷封邑所在,因至亲王忠义无双、其府邸所在觅县亦被先皇赐名‘忠义’。”
“你可知至亲王为何是至亲王?”
“因其两代保皇、功高盖世,封无可封、被先皇赐为‘至亲’,还择其女侍奉当今圣上。其女已贵为贵妃、诞下二皇子,听闻陛下很是看中,至亲王地位就更加尊贵。”
“属地内有这么一尊大佛,你这县令可不好当。若是我,我一定称病不去、叫朝廷另派人手。”
郑重也笑了:“总要有人来。”
那人倒有些吃惊:“你是请愿来这里的?”
“当然不是,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去哪里都一样。”
那人又叹:“难怪好好的会掉下山去,竟是个呆书生。早知如此,不如不救你呢,说不好那才是救你。”
郑重笑着摇了摇头,又问:“听你说话,该对忠义县情很是了解,不知兄台是否可告知姓名,日后若不介意在下叨扰、在下还想拜访兄台、向你请教一二!”
那人苦笑一声:“以后我们定不少往来,不过日后相见、你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好了。”
“为何?”
那人没有回答,只看向前方,一片黑暗中竟有几点火光,火光渐近、也闻得人声,是阿福带人来了。
阿福当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确认是郑重后惊喜地跑上前:“公子你怎么上来的,你没事吧!”
郑重本想将救他那人介绍一番、一同去那小庙、倾谈一番,可他还未来及相邀,那人已跨上马去、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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