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上绘着大幕的壁画,背生羽翼手持利剑、周身缭绕光焰的人形翱翔于暴雨雷霆之中,与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形貌狰狞的魔鬼缠斗。
那是神从云端降下天罚惩戒异端的故事,笔触极尽细腻,以金粉绘制神环与圣剑,虽然沧瞳有时候会有些疑惑,供奉殿的穹顶如斯恢弘,努力仰头都无法看清全貌,又有多少人能真切地感受到神恩?
她坐在天使圣像投下的阴影里,抱着膝盖,日光透过玻璃花窗照下来,如雾如缕地飘荡在空气里,因为置身其中时都会让人油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因此这种光影又被形容为神往人间投注的目光。
青鸾斗罗看着眼前俨然一副防御抵抗状的少女,一时间有些头疼。
他们都很清楚沧瞳远没有她看起来那么乖,一直如此,从没变过,和小时候相比,她只是学会了装模作样而已,心里照旧还是会我行我素。
但没办法,千道流深居简出,其他人又都宠孩子没边,至于光翎,光翎要是和她一起去,没陪她把武魂分殿的房顶一起拆了就算好事,所以只能他来。
不管怎么说,经验起见,顺毛摸的效果会好一些,所以他开口时的语气很是温和:“你知错了吗?”
沧瞳立刻说:“我什么都没做错!”
……看,就是这样。
“报告我已经让司祭们都带回来了,难道他不该死吗?”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倔头倔脑地盯着他,让他不由地想起了她小时候表达自己在生气时会扑过来使劲儿薅他的翅膀。
……虽然知道她现在已经不会再这么做了,而他也没有放出翅膀来,但他背后还是感到了一阵幻痛。
其实杀一个边陲小城的武魂分殿的殿主,在他心里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未经殿内审判流程就下手,未免太过冒进了些:“话虽如此,他是什么人,也值得你脏了自己的手?”
“我见了他做过什么,却什么都不做,才是脏了自己的手。”
自从他成为武魂殿供奉以来,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没办法,供奉威严这种东西,对自己从小养大的小孩一点用处都没有。
“为什么要这么急?我们教你那么多东西,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当个打手吗?”他叹气,“你要拉拢民心,就不该把他的尸体丢出去喂狗——手段酷烈至此,旁人看到,只会对你心生畏怯。”
“倘若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会因此心生畏怯的,难道不是只有和他一样的人吗?”她说,“那种东西,我收拢来又有什么用。如果他们因为畏惧我而能学着演得像个人,那不正是件好事吗?”
“你很清楚这只是理想情况。”
沧瞳不说话了。
她知道青鸾斗罗说得没错,对有些人,说他们的骨头硬,但面对她的剑锋时,他们跪得比谁都快;可如果要说他们的骨头软,又无论是道义还是暴力都没法让他们真正地低下头。
从被吓破了胆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并不会像她想的那样,会从此老老实实地跪下去给她当狗,他们一心只想回到过去的日子,而武魂殿里不是没有人能满足他们。
她也明白,青鸾斗罗想让她怎么做。
无非是权力制衡之道,对一部分人拆解,挑拨,煽动,让他们狗咬狗地打成一团,自己把牢固的利益联盟瓦解掉;对一部分人适当怀柔,轻轻放下,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对自己感激涕零,这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该有的手段。
……但是为什么,凭什么是她妥协?
她沉默了很久,才又说:“人都以为寄生植物要依赖宿主才能生存,但一旦超过阈值,它们反而会拖着宿主一起死掉;现在武魂殿如日中天,尚且能供他们吸收养分,可待到以后,又会如何?”
“青鸾。”
千道流终于从神像后缓缓绕了出来:“你出去吧。”
“……是。”
“您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在他面前,沧瞳终于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收敛起了不像样子的坐姿,改成了端端正正的跪坐。
千道流并未直接回答他,只是陈述事实道:“奥赖恩的伯父已经是魂斗罗级别,又视其如亲子,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要怎么应对他的报复?”
“他报复我?”她捏了一下拳头,克制着情绪反问道,“凭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侄子做过什么吗?”
“以魂斗罗之尊,莫说侄子犯错,就算是他本人做下了这些事,也有的是人愿意给他奔走斡旋脱罪。”
“那您呢,您也是这么想的吗?”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恶人不被惩罚,善人横遭苦厄,这是乐园该有的模样吗——神的谕旨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古井无波的瞳眸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寻疾是从来不会低头俯瞰他眼中那些如草芥一般的人的,从这一点上看,她和他并不像,但有时候她也会像现在这样,无师自通地表现出从他身上继承来的,骨子里蔑视规则、桀骜难驯的那一面,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问她:“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正确的?”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是从小您教给我的吗?如果这些东西不是正确的,那它为什么要被写在圣典上,写在教谕里,让世人传颂?”
但千道流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沧瞳愣了一下。
“你并不真正从心底认为自己和他们是同一种人。你不会像他们一样恐惧魂斗罗,因为你知道有我们会在你背后兜底。”他那样平和地对她说,“你只是在用他们来满足自己救世主的情怀——我知道有人告诉过你这个词。”
邪月曾经和她说过类似的话,说她在那些没有价值的人身上虚掷时间只是在浪费无处安放的善心,她当然有准备好的反驳的话语,但千道流的后半句话却让她的心陡然往下一沉,错过了辩解的最佳时机。
千道流看着她的神情,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养大过孩子,知道她在成长过程中,总会好奇母亲去了哪里。但你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是因为在你心里,母亲一直在你身边,对不对?”
“……是。”
漫长的沉默之后,沧瞳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被千道流道破,但她依然按照与女人的约定,没有说出与她有关的事,只是说:“但我依然有很多问题,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证明了我有知道真相的资格,你们自然就会告诉我。”
“你向我证明了什么?”千道流轻声问她,“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而已,但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该做的事。”
看了他很久很久之后,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一般的不管不顾,她终于问出了口:“……‘塔’是什么?”
“你知道这个名字了。”面对这个问题,千道流依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静默威严得一如山岳或者深海,仿佛无论怎样竭力向他呼喊,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是从玉小刚,还是独孤博那里听来的?”
沧瞳没有吭声。
“他们不会告诉你那是什么,而我还可以提醒你,武魂城的天文台尚且还留有它的遗泽,但如果你要去问那里的人,他们同样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三天使之一的裁决,从来象征的都是神冷酷的那一面,“除非你愿意因为得到答案,而坐视他们失去口舌乃至性命。”
她一下子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他。
酷烈的金色光芒从那片深静的蓝色中一闪而逝,让他想起曾经波塞西带着他潜入海底看过的海渊形成的过程,炽烈的熔岩如同黄金火焰一般在海水中翻涌交融,再造天地,就是这样的景象。
他曾经在另一双眼睛里看到过相似的景象,静寂的海水中燃烧着的火,仿佛要将天命、王权与神座都尽数焚毁。
然后,他亲手熄灭了它。
想要颠覆这世间的规则,她必须要站在规则之上;而在此之前,她只能学着适应它。
“如果你不去追问当年发生的事,按照我给你铺好的路走下去,你会一直过得很幸福,”自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没变过,“而如果你执意要叩问真相,也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可能只是一道腐烂狞恶的疮疤,就算这样,你也想知道吗,临曦?”
他很少叫她这个名字,这件事通常意味着命令、申饬和“到此为止”,小时候一旦听到自己被喊了这个名字,她就知道一定是她犯了很大很大的错,不能再靠撒娇扮乖就能混过去。
沧瞳尝到了嘴里泛起的一丝铁锈味,她不确定这是因为她咬破了嘴唇,还是被胸腔里翻涌激荡的情绪冲撞出的痛楚的伴生。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该知道,现在的你,还没有向我提问的资格。”千道流伸出了手,魂力运转,掌指间亮起炽烈璀璨的熔金色光芒,“……等到你能通过我设下的考验的那天,到那时候,我才会告诉你一切。”
不可与面对独孤博时同日而语的磅礴威压降下,如山岳如海啸般向她倾轧而下,没有反应的空档,也没有躲避的余地,她的脊背被不断增加的压力一点一点地压下去,武魂显形,魂环显化,背后羽翼状的外附魂骨不受控制地伸展而出,每一片羽毛上都剧烈地闪烁着银辉,试图帮助寄体卸去那从四肢百骸疯狂涌入体内的庞大魂力。
即使这样也无济于事,就像土垒的小水塘面对开闸奔涌的洪水,再怎么努力,最终也只能落得被冲垮摧毁的下场。
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经络、每一处细小的神经节都在这样巨大的冲击下发出了痛楚的哀鸣,她隐约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但又不确定那是否只是剧痛之下的幻觉。
“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这样超出人体承受极限的痛楚,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终于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下一章还有和妈妈的「扪心」,不过拼尽全力日更换来了收藏-1(烟),摆了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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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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