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11月第三周的周末是高二的期中考试。

考试的前一晚上也是某个大型网游的总决赛,陆籽白看了全场比赛,睡过头了。

她早上醒来已经7点40,8点钟开考,来不及了——其实如果她真想去考,5分钟洗漱再花10分钟赶去学校完全来得及。

陆籽白其实不赖床,她利落爬起身来,走到床边拉开窗帘,入眼的便是不远处的青山,还有对面楼房的一角。

她的同桌,陈谨梨就住在对面。可惜了,那个女生对外界的感知过于迟钝。

陆籽白第一次见到陈谨梨的时候只觉得对方过于胆小害羞,看人的眼神很畏缩,或者说,她好像害怕一切的人和物,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鸟———但陆籽白也是第一次遇见会这么毫无保留信任她的人。

她长这么大,向来喜欢独来独往,因为星华县小,无论到哪里读书,总有人把她的家事曝出来,弄得全班皆知。

但陈谨梨似乎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就对她几乎毫无介心,不过是很小心很小心地接近她,和她讲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却让人很舒服。

……

陆籽白捞过手机,给程泰丰打了个电话。比她大了14岁的舅舅程泰丰,谐音“程太疯”,人如其名,确实疯。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淡淡的:“喂?”

程泰丰“啧啧”了两声:“礼貌点,叫舅舅。”

陆籽白切入正题:“起床了没?你今天要去医院做检查。”

那边程泰丰叫唤几声:“小祖宗我还没起床!胃镜太痛苦了……”

陆籽白打断他:“你上次答应我的,我去上学,你就去看医生治胃病。”

程泰丰现年31岁,本来是年轻力壮的年龄,但因为以前喝酒太凶,胃出血。

程泰丰:“今天先别了,下次一定……”

陆籽白极少用苦肉计,但今天还是甩了出来:“舅舅,除了你我没别的亲人了。”

这是实话,除了程泰丰,她也没有其他可以打电话、可以像祖宗一样逼着去看医院的亲人了。

程泰丰不吱声了,半晌才说:“哎哎哎,我去看医生还不行?你还没去学校啊?快点去!咱不说让你上大学,考个技校还是要的……嗐,我以前要是多管管你就好了,都怪我也不是个正经人,我……”程泰丰一旦开始认真就要亡羊补牢地教训陆籽白,和悲春伤秋地自省。

“你没做错什么,我现在就去学校,你记得去医院,做完检查把报告单发我。”陆籽白挂断电话。

陆籽白洗漱很快,3分钟搞定,头发拿梳子随意弄了几下,就这么披散着,拎上书包就出了门。

陆籽白住在6楼,是这栋自建房的最高层,她走到一楼,恰好碰上一楼邻居大妈的6岁孙女,小姑娘穿着漂亮的裙子套装,原本笑着从门口走出来,一看见陆籽白就变了脸,忙不迭地缩进门内,“嘭”地将门重重关上,生怕陆籽白进门一样。

陆籽白有点想笑,果然是小孩子,都不懂得掩饰。

她从高一开始就租住这里,一楼的邻居大妈是土生土长的星华县本地人,特别喜欢到处打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对陆籽白家的事也略知一二。

陆籽白上次路过一楼,就听见这位邻居大妈这样教训孙女

——“咱们6楼那个姐姐,你千万不要和她玩!她爸爸妈妈是吸du的,还吸死了!你现在还小,不懂事,吸du的人啊都给鬼抽了魂,都是些人狗不如的畜牲呵……那个姐姐也走了他爸爸妈妈的老路,小小年纪就沾了du品,还在学校里做‘菜包子’勾搭男人……哎你还不懂。我们小燕以后可不能做这样的坏学生,要好好念书,好好听话……”

当时陆籽白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看见小姑娘差点给吓哭了。

陆籽白没在意,保持不紧不慢的步子继续走。

今天天气很好,早晨的阳光洒的到处都是浅金色。

陆籽白自嘲似的,在心底将一楼大妈的话做了补充:话是没说错,确实不能跟陆籽白这种烂透了的人玩。

她的母亲程蕙丰,很早就出来混社会,和一个社会混子在一起,17岁就生下陆籽白,后来小两口双双染上du瘾,数次进戒du所。程蕙丰的丈夫吸du过量死亡,程蕙丰也自sha。

陆籽白没有其他亲人,在父母去世后就跟着舅舅程泰丰。

程泰丰是程蕙丰的弟弟,靠着一些朋友搞投资,顺带自己开了家台球厅和KTV自称“程老板”,而来台球厅的客人大多是gay,在小县城的八卦里被人称作“恶心同性恋的聚集地,肮脏下流”。但她就经常呆在这个“肮脏下流”的地方。

她真是烂透了。

哦,一楼大妈的话也不全对,那就是她在学校里没有传闻的那样不堪。她没有碰过du品,也没有交过男朋友。

只不过初中时有同学爆料了她父母的事,初中的学生对“吸du”、“犯罪”这种父母拎着耳朵警告的东西有必然的恐惧和厌恶,觉得她父母不是好人,那她自然也不会是好人。听风就是雨的学生也多,见程泰丰偶尔送她来上学就造谣说她找男人了,打一次架就说是她脚踏几条船,几个男朋友争风吃醋了。

其实她不过是像普通的叛逆学生一样,上课不听成绩垫底,在网吧熬个通宵,偶尔打个架。只不过她初中不小心招惹了几个混社会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在酒吧吸毒后,一时脑子短路跟警察说是陆籽白教唆的,结果陆籽白被叫到派出所调查。

经调查,陆籽白当然与“教唆、引诱吸du”挂不上钩,但学校里也滋生了有关传闻,说她带坏同学,给同学毒品,说她马上要进牢子了。由于陆籽白在网吧里打游戏的时间多,和学校里一些长得帅的风云男生无意间走的近,还被一些女生造谣说“因为死了爸妈没钱用,交了十几个男朋友供开销,还得了肮脏的病”。

虽然是无稽之谈,这些传闻随着时间也慢慢消逝了,但听过这些传闻的人会记得、会半信半疑,陆籽白本人也会记得。

她几乎从没辩解过,有时觉得自己不配,但更多的是无所谓。

……

不知不觉陆籽白走到一个转角处,一道阳光意外地扑面而来,刺得她眼睛有点睁不开。

其实方才在心底回忆过去时,她几乎没有情绪,平静到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很早就会独立了,在她5岁那年父母就双双离世,之后她就跟着程泰丰生活,对父母的印象早就淡到像白开水。

对父母最后的记忆,是父母死亡的前几天,六一儿童节,带她看了一部励志动画电影,父亲干瘦的手摸着她的头,给她买了冰激淋,说:“你要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永远不要被打倒。”

……

“我操。”陆籽白刚翻过墙头,小声骂了一声。

她没走学校大门,而是从学校树林后的围墙翻过去,但围墙附近竟然有老师巡查。

要不别考试了———不行,她答应过程泰丰,今天要来学校。

陆籽白看了眼手表,7点55,还有4分钟打上课铃,干脆走大门。

门卫一边将包括陆籽白在内的几个学生赶进校门,一边教训他们:“快去教室,都迟到了!快,快!”

校门进门处挂着励志标语,其中一条是“不要被任何东西打倒。”

陆籽白突然想笑。她身处谷底,都没爬起来过,又怎么会被打倒?

———

星华四中的考试安排和其他高中大同小异,按成绩高低分考场,看见文科1考场就知道至少在四中也算学霸,能考上本科的那种,文科10考场的都是艺术生,和一些彻头彻尾的文化生里的学渣。

陆籽白当然是10考场的人,坐在倒数第7的位置,好巧不巧,陈谨梨由于是高二来的转学生,也被分在第10考场,还坐在陆籽白的右边,两人中间只隔了过道。

第一场语文,陈谨梨慢吞吞地随意涂了几个选择题,发现左边空着的座位突然来了人,再一瞟,是陆籽白。

两人的视线很快交汇,都很默契地淡笑了下。

陈谨梨依旧一边应付着内心的负面情绪,一面强迫自己至少将试卷填满。陆籽白还是那副老样,转着笔,用半草不草的字迹糊弄试卷。

就这样过了两天,期中考终于结束。

最后一堂考试一打铃,学生便叽叽喳喳像出了笼的鸟回到自己教室。等到晚自习,毕竟是期中考刚考完,老师在阅卷,学生们也涣散。

陈谨梨照旧撑着脸颊,看窗外乌漆麻黑的天发呆。好像这样发呆、什么也不做,她就不会麻木到什么都不想管,就不会在麻木的间隙敏感到极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在偏头的时候,看见陆籽白破天荒拿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作业———是物理题,草稿纸上写了密密麻麻一页纸。

星华县所在的省份分文理科,文科生高考不考物化生,但要学基础的知识应付高二下学期的会考。

陆籽白做的很认真,也没发现旁边的脑袋在盯着她的作业看。她答应了程泰丰要呆在学校,偏偏手机又没电,干脆写作业玩。

陆籽白做的是一道基础的力学题,但她实际上并不会做,只是凭借上课偶尔听课时记住的几句话在胡乱计算,都不知道自己在算什么。

陈谨梨没忍住,一时忘记了内心纠结矛盾的情绪,凑到陆籽白旁边:“你要先套这个力学公式,再计算,你在第一步用的公式就错了……”

一口气说了几分钟,陈谨梨在草稿纸上干净利落地给陆籽白讲了解题思路。

“懂了。”陆籽白将草稿纸看了几遍,点头。

陆籽白转着笔:“同桌,你理科还不错呀。”

陈谨梨突然哑然。是,她其实理科比文科好。高中阶段,理科的物化生通常只有一个答案,只有yes或no;文科的政史地不同,每个人都可以糊弄,但其中体现的每个人的思辨能力、对人文科学的理解层次、文科素养有云泥之差。

陈谨梨初中和高一都擅长理科,她那时候挺傻的,想学理科以后学天文专业,可以看星星。当然,这种“傻”是姜英觉得的傻。

文科是姜英毫无余地要求她选的。陈谨梨反正早就麻木了,也就顺着姜英的意思来——其实反抗又有什么用,姜英一个电话打给老师就能将她送到文科班。

陈谨梨现在还记得姜英那时的语气,咄咄逼人:“就你这样能学理科,你学得过男生?典型的公主性格丫鬟命,你心里没点数么!好好给我学文科,以后考编,当个老师才有寒暑假,轻轻松松的,有时间照顾家庭,好好培育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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