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的帐子醒目得很,冷琇琇并未花多少功夫便找到了。附近药味和血腥味混杂,使得冷琇琇感到有些反胃。
这周遭都是些伤患,有的横躺着,有的倚靠着东西,有的身上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伤口裸露还流着血。她打小就害怕刀之类的尖锐物,也害怕长条或是大块的伤口。身在此地,她感受到了什么叫满目疮痍,一时有些头晕目眩,脚下虚浮。
“这位姑娘是来找军医看病的吧?”伤者中有人注意到了她,好心道,“军医不在此地,只有一个小药童在,若是姑娘病情不急,先找药童抓些解燃眉之急的药吧。刚打完仗伤者多,军医都有些忙不过来,将就将就吧。”
冷琇琇眼前泛着一片白茫茫的,眼中看不真切事物,恍惚道了声“多谢”后进了帐子。帐中弥漫着各种药材混杂的香气,她这才缓过来些。
整个帐中只有一名药童在忙着,看起来不过**岁的年纪,捡药的动作却很是老练,见她进来也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军中出现女子是个稀罕事,不过他也听说了此次抓来些栩芳楼的风尘女子和翰王府的奴仆。他不敢多问,在她说话之前照旧专心做自己的事。
“奴今日晨起便不太舒服,既然军医不在,就不多添麻烦了。想来只是昨夜没睡安稳,能否劳烦小药师给我取些安神香?”她担心之后惹出什么麻烦,故而不敢贸然提到何将军。
药童到一旁架子上取出一个盒子:“现在各类药材都紧缺,安神香倒是有,不过能给你的不多,拿去吧。”
“多谢小药师。”出去的时候,冷琇琇放慢了呼吸,将头埋得很低,迅速穿过了那一地伤患。
此时正是放饭的时候,何将军的营帐外只留了一个看守的士兵,她软着嗓子道:“劳烦这位大哥替我通传一声,我是来送将军吩咐要的安眠香。”
那士兵愣是不看她一眼,生硬道:“将军忙着处理军事,没功夫搭理你们这些人。”
看来他是见多了来巴结的女子,无论说什么都不肯放她进去。不过这样她倒也放心了,她进不去,别人也进不去。她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只能用笨方法,就在门口守着,别人可未必有她这么好的耐心。
一直到天色渐暗,何将军终于出了营帐。冷琇琇什么也没干,愣是蹲在这营帐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会儿回去了少不了那管事的打骂,冷琇琇撇撇嘴,但还是重新振作,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将军切记一定要点上这个安眠香,虽说行军打仗带的香不够好也不够多,可点上它多少也能睡得更踏实一些。”
她匆匆忙忙说完便要走,临了也不忘了再嘱咐两句:“还有,夜里少饮茶水和酒,渴了喝白水就好了。”
何将军拿着她硬塞过来的安眠香怔住了,那士兵脸上也憋得泛青。
冷琇琇坐在床边,又开始倒腾了起来。回来得晚了被管事的好一顿骂。她挨了些鞭打,身上疼得紧,又错过了放饭,只好饿着肚子挨一晚上。
不过奔着摆脱之后一切苦痛的这个念头,她宁愿现在多忍着些。
她还想要再给何将军做个枕头,需要适当的厚度,这样枕着不会伤着脖子。里头还得塞上她亲自摘的草,都得要细软的嫩草。军营条件不好,想来以她的身份只能搜刮到很少的药草,只好多用些嫩草,这样一来倒是比药草细软些。
她倒不是对自己的手艺有多自信,她清楚自己做得很差劲,但重要的是心意,所以她亲手一针一线认真地缝,没有求助嬷嬷代劳半分。
待缝制快要完成之时她又去了趟军医帐子,想着寻些药材装进去。这回倒是不光有药童,还有几个军医也在。冷琇琇小心翼翼往里走,找到之前那名药童道:“小药师,可否再给我些药材?”
一旁年纪稍大的老军医听见了,侧过脸对着药童横眉呵斥道:“这里的药材都是救命用的,给你做什么用?你若病了我就给你瞧瞧,该用什么药便给你什么药,不该用的药可不能给你随意拿去。”
字字都是落在了冷琇琇身上。
冷琇琇赔笑:“军医大人,我确实有些不舒服,只是没睡好罢了,只要您给我配一副安眠的好药就足够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这军医你来当?”老军医不耐烦道,“有病就等着,一会儿得了空便给你瞧,没病别来这儿晃悠。睡不好算什么毛病?这打着仗,将士们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有的,你是什么身份这般娇贵?”那药童想起自己给过冷琇琇安眠香,耳根泛红,低下头去。
另一名军医走上前对冷琇琇低声道:“老爷子脾气不好,我瞧着姑娘面色尚佳,应当没什么大毛病,且先回去吧,一会儿还有许多伤者要医治呢,你就别给老爷子添堵了。”
若是在平时她定是要好一番纠缠的,只是她不想妨碍人命关天的事,便默默退了出去。
快速走过之时,风中传来伤患们说话的声音。
“甘将军至今都未找到翰王的下落。”
“这翰王可真能躲,他躲也没用,等朝都被拿下,整个朝国就是我们的了,找个小小翰王易如反掌。”
“一个王爷抓不到便抓不到了,听说甘将军要先回来了,他一向偏执要强,咱们说话可得小心些,千万别提到这茬,否则被当作箭靶子使。”
冷琇琇听见那甘将军的名号,心中加紧了巴结何将军的心思。
找不到药材,先找些嫩草也是好的。此后的每日,她得了空闲便央求嬷嬷替她打掩护,自己偷偷去寻何处有草,精心挑了些带回去。
只是这份心意还没有准备完全便被中断了。
几日后的清晨,王府的一个小厮被带去问话,冷琇琇开始担心自己会被牵涉其中,毕竟王府里谁都知道她冷琇琇是栩芳楼花魁,更是翰王的人。
要么与翰王的命绑一块儿等死。
要么与他划清界限表示清白,后果自然同栩芳楼的姐妹一样,也许被玩乐之后就被处死,若是运气好些被放了,那么之后她的下半生又没有着落了。
无论是做哪种选择,她都感到害怕与不甘。
当下她只能搏一搏,搏何将军的怜悯之心。
果然,几名士兵来找管事的将她提了过去说何将军要审问。一路上她都在思索着该如何唤起何将军的同情,不管能不能勾搭上何将军,不管后果如何,至少不能死在翰王的事上。
“你是栩芳楼的女子?”何将军低头看着案上的文卷。
冷琇琇见他并未看向自己,垂眸道:“是,奴是妓女。”
将军蓦地抬头,正撞上冷琇琇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冷琇琇,不愧是花魁,确实貌美,哪怕刻意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细看之下还是个美人。但他面色中并未显露出什么,依旧语气冷静道:“高佑在哪儿?”
“将军莫不是将奴看得太重了些?奴身份卑微,怎会知道王爷的下落?奴这样的女子向来都是男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语气中有些自嘲。
何将军神色不变:“你那日在被抓前见过他。”
冷琇琇看不出他的表情有多大变化,捉摸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暗自猜测着他大约本是个实诚正直的人,且讷于口舌,更不善与女子交涉。
她长叹了口气,调整思绪正声道:“我自小长于青楼,一直不甘于身世,对那些官家富贵小姐甚是羡慕,羡慕她们不用这么下贱地出卖自己的身子讨生活,一生吃穿不愁。”
他没有看文卷,也没有在看她,只是盯着角落,对于她的答非所问、喋喋不休,神情露出些许不耐烦,他对闲事没兴趣。
“十五岁那年,我才知我本是该被羡慕的小姐,可幼时爹娘故去,对他们早有不满的婢子将我卖到了青楼以作报复,而我被蒙在鼓里,认贼作娘。知道了这些我反而不羡慕那些小姐了,起码,我未曾真切尝过从枝头摔入泥中的滋味。”她仰头闭上眼,一滴泪珠自脸侧滑过,带着些鼻音继续道,“是妓女又如何?我认命,我安分守己地活着。我不怕低贱地活,我怕死。”
何将军喉结动了动,这一段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甚至有些同情。本该是大家闺秀,沦落到这番境地也并非她所愿,都是造化弄人。
此时的冷琇琇与那时给他送东西时谄媚的模样很是不同,他竟有些偏袒她了。目前看来,她总归不会是个有坏心眼的女子,只是想找个靠山罢了。
冷琇琇带了些哭腔,声音颤抖:“将军若觉得我这妓女知道些什么,大可对我严刑拷打一番,反正我怕死,经不住的。”
他没有回答,目光也没有倾斜,好像一直没在听她说话一样。
片刻后,他出声道:“你回去吧,本将军自会再审他人,若查到你与翰王还有更深的关系,要么老老实实招了,否则必定逃不过严刑拷打。”
冷琇琇顿时松了口气。这个老实将军果然靠得住,并不是他不懂手段,只是在未到末路之时,他不会为难女子,尤其是可怜女子。冷琇琇着实为自己庆幸了一番,自己做的那些果然没白费。
可是再回去,便是同栩芳楼的妓女关在了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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